發表於2024-12-23
陳渠珍(1882—1952),人稱“湘西王”,是親曆清朝、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個不同時代的“振奇之傑”,與熊希齡、瀋從文並稱“鳳凰三傑”。1906年參加湖南新軍,後投靠清川邊大臣趙爾豐,入藏平叛。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後,跋涉萬裏迴到湘西。其後統一湘西,經營湘西數十年。期間,瀋從文曾在其帳下擔任文書,賀龍亦是其舊交。1949年10月赴乾城同解放軍和人民政府進行政權交接。1950年6月赴北京參加全國政協會議,受到毛澤東的接見。1952年病逝於長沙。
01 成都至察木多
援藏軍齣師計劃,經長時期之籌備,頗極周密。詎料一經開拔,障礙橫生。尤以夫役逃亡一事,最為騷擾。軍行所至,四齣拉夫,人民逃避一空。三營殿後,夫役逃亡尤多,行李沿途遺棄,雖齣重資,不能雇一夫。紀律廢馳,非復從前節製之師矣。讀唐人應役齣塞諸詩,蒼涼悲壯,非身曆其境者,不知其言之酸而詞之切也。
自成都四日而至雅州,風景與內地同,自是以後,氣象迥殊,山嶺陡峻,鳥道羊腸,險同劍閣,而荒過之。沿途居民寥寥。師行於七月,時方盛暑。身著單服,猶汗流不止。過雅州,則涼似深鞦,均著夾衣。愈西愈冷,須著西藏毪子衣矣。過大相、飛越諸嶺,皆重峰疊嶂,高峻極天,俯視白雲,盤鏇足下。大相嶺,相傳為諸葛武侯所開鑿,故名。經虎耳崖,陡壁懸崖,危坡一綫;俯視河水如帶,清碧異常,波濤洶湧,駭目驚心。道寬不及三尺,壁如刀削。餘所乘馬,購自成都,良驥也,至是遍身汗流,鞭策不進。蓋內地之馬,至此亦不堪矣。
行六日至濾定橋,為人藏必經之道,即大渡河下流也。夾岸居民六七百戶,河寬七十餘丈,下臨洪流,其深百丈,奔騰澎湃,聲震山榖。以指粗鐵鏈七根,淩空架設,上覆薄闆,人行其上,鹹惴惴焉有戒心。又行二日至打箭爐。
登大相嶺,相傳不能交言,否則神降冰雹。予過大相嶺時,竭蹶至山頂,見清果親王摩崖題碑詩,上部為雪所掩,以馬撾撥之,有旬日:“奉旨撫西戎,鼕登丞相嶺,古人名不朽,韆載如此永。”蓋景仰先賢,亦自詡也。同輩迴顧,予猶未至,大聲呼喚,有應聲而呼者,眾聲交作,天陡變,陰雲四起。雹落如拳粗,予急奔下山。後來者多為雹傷。蓋霧罩山頭,陰寒凝聚,一經熱氣衝動,雹即隨之降落,亦物理使然也。
打箭爐,為川藏交通樞紐地。相傳為諸葛武侯南徵時,遣郭達於此設爐造箭,故名。其地三麵皆山,終日陰雲濃霧,狂風怒號,氣候冷冽異常。山巔積雪,終年不化。三伏日,亦往往著棉衿焉。駐打箭爐數日,官兵內著皮襖,外著毪子大衣,猶不勝其寒矣。予嘗戲謂內地鼕寒,寒由外入;病瘧發寒,寒由內齣;塞外之寒,寒生肌膚。亦事實也。
一入爐城,即見異言異服之喇嘛,填街塞巷,聞是地有喇嘛寺十二所,喇嘛二韆餘人。居民種族尤雜,有川人,滇人,陝人,土人,迴人;又有英法各國傳教士甚多,土人迷信喇嘛教,傢有三男必以二人為喇嘛,甚或全為喇嘛者。蓋喇嘛據有最大勢力,能支配一切,一為喇嘛,身價即等於內地之科第,故人人以得為喇嘛為榮也。
康藏一帶,氣候酷寒,僅産稞麥,故僧俗皆以糌粑為食,佐以酥茶,富者間食肉脯,以麥粉製為麵食者甚少也。糌粑製法,以青稞炒熟磨為細粉,調和酥茶,以手搏食之。酥茶者,以紅茶熬至極濃,傾入長竹筒內,濾其滓,而伴以酥油及食鹽少許,用圈頭長棍上下攪之,使水乳交融,然後盛以銅壺,置火上煎煮。食糌粑時,率以此茶調之。且以之為日常飲料。藏民嗜此若命,每飲必盡十餘盞。餘初聞此茶,覺腥臭刺鼻。同人相戲,盛為酒筵,約以各飲一盞,不能飲者罰如其數,予勉呷一口,即覺胸膈作逆,氣結而不能下,自認罰金,不敢再飲矣。
藏民男子皆衣寬袍大袖之衣,腰係絲帶,頭戴呢帽,或裹絨巾,足著毪子長靴。女子衣長衫,毪裙,係腰帶,頭戴巴珠,項圍珠串。
喇嘛服飾,因階級而異。上焉者內著襯衣,外纏紅黃嗶嘰披單,帽作桃形,靴為紅呢製,手拿佛珠,口誦佛號。其下,則粗呢披單,交縛上體而已。藏民住宅皆為層樓,上中層住人,下層為豢養牲畜,屋頂扁平,或上覆泥土,室內及牆壁彩繪山水物。若喇嘛寺,則樓高有至十層者,金碧輝煌,極為壯麗。
我軍由川齣發時,適達賴由京返藏,途次,得其藏王廈劄密報謂:“英兵已退,川軍大至,恐不利,宜製止之。”達賴既嚮清廷求援,又不便反復,乃密令廈劄發藏兵萬人扼要拒之。川邊大臣趙爾豐,知其謀,乃自率兵八營,由北道進剿德格叛匪,而令鍾穎所率川軍由北跟進,會師於昌都。
全軍集中打箭爐待命,約一周,鍾統領始至。又準備三日,即齣發。由打箭爐齣關,即屬川邊境。其入藏大道,至巴、裏塘,昌都,恩達、碩闆多,丹達、拉裏、江達、至拉薩,為川藏大路,逐站人戶甚多,是為康藏南路驛傳大道。我部奉令改由北道齣關,行一日,由摺多塘北嚮,經長壩春、霍爾章榖、甘孜、曾科、崗拖,至昌都,或繞崗拖趨類烏齊,三十九族,至拉裏,為北路。道路荒僻,往往一二日無人煙。
藏地行軍,動需烏拉馱運。又須二三日一換,故無烏拉,即不能行一步。蓋彈藥糧秣,行李乘騎,每營須牛馬二韆餘頭之多,悉取給於沿途藏人。長途行軍,決非內地夫役力所能任。即內地之馬,一入藏地,亦不堪用矣。趙爾豐以陸軍初入藏,情形不熟,恐猝遇戰,烏拉不繼,故令我軍走北路,為策安全也。
我軍由爐齣發之日,適雨雪交作,寒風刺骨,軍隊與烏拉,恒混雜而行。此路名雖驛站,半為山徑,砂礫遍地,雪風眯目,時登時降,軍行甚苦,沿途絕少居民,抵摺多塘宿營,已七時矣。天黑路滑,部隊零落而至。士兵喧呼聲與牛馬嘶鳴聲,直至夜半始止。官兵鹹縮瑟戰栗,不勝其淒楚焉。
由摺多塘經長壩春、道塢、霍爾章榖,至甘孜一帶,沿途均有村落。居民數十戶或數百戶不等。途中亦有小村落及喇嘛寺。此二十餘日中,天色晴霽,道路皆沿山腹或山溝行。甚平夷。猶憶第一日由爐齣發,官兵飽受風雪之苦,僉以此去苦寒,必更有甚於此者,殊次日,天忽晴霽,沿途風清日暖,細草如茵,兩麵高峰直矗,山巔積雪,橫如匹練。有時齣岫白雲,與摩天積雪,共為一色,凝眸遠望,奇趣橫生,幾忘塞外行軍之苦。
餘任督隊官,每日必於黎明前率通事藏人及各隊監營官,乘馬先行。一日,將抵長壩春時,天和春軟,周道如砥,一望平原無際,藏人揚鞭策馬,疾馳如飛,群馬奔逐,勒之不能止。餘馬術未精,身重腿輕,左右顛簸,幾跌下,勉馳至宿營地,已汗流浹背,腿痛不能行矣。
一日。行抵道塢,天尚早,因偕同人閑步近郊,有民捨十餘傢散居疏林間,草美而細,風景如畫。林外一溝寬四五尺,碧水清淺,魚多而巨,往來遊躍。餘等正苦無肴,將取之食之。又疑此地居人甚多,豈無網罟,河魚之繁殖如是。詢之通事,始悉藏人死後,不用棺封。土掩其上者,延喇嘛諷經,寸磔其屍,以飼雕鳥,為天葬。其次以火焚之,為火葬。下焉者投屍水濱,任魚鰲食之,為水葬。故藏人無食魚者。餘等聞之,乃止。
霍爾章榖,居民百餘戶,已改土歸流,設理事官於此。漢人甚多。我軍齣關後,沿途所見,皆赭麵左衽之藏民。所食,則酥油糌粑奶醬。荒山野戶,又無蔬菜可購。競日疲勞,不獲一飽。齣發時,原擬多帶食品,因林修梅力言不可,緻途次食不甘味,至以為苦。至是,始有物可市。共購豬一頭,魷魚數斤,切碎,豆豉炒之,分盛兩桶,載之以行。修梅猶嘖有煩言,餘等亦不之顧。然以後每餐,修梅則較他人搶食為多,其饞酸真可鄙也。
途次,見烏拉韆百成群,尚未注意。至霍爾章榖換烏拉。先日傍晚,尚未齊。夜半,聞四野聲喧,視之,乃藏民送烏拉牛馬至矣。漫山遍野而來,不下數韆。餘方慮明晨掉換烏拉,馱裝捆載,不知費時幾許。迨次晨起視,則一人挾一馱,置牛背上,每馱重逾百斤,竟能舉重若輕,約一時許,而二韆餘馱糧彈捆載已畢,身手敏捷,誠非漢人所及。因見體力強,不覺健羨無已。無怪唐代屢為邊患,郭馬名將,尚不敢言戰,而言和也。
每日宿營,牛馬擁擠坪中,藏民卸裝,更為迅速。馱牛二韆餘頭,不及一小時即卸畢矣。藏民揚聲,馱牛四散,滿山滿榖,到處齒乞青。迨黃昏前後,藏民呼哨一聲,但見山頭群牛攢動,皆爭先恐後,戢戢歸來,勿煩驅策。藏民即就平地之樁,係長繩,排列為若乾行。長繩中係無數短繩,拴於牛蹄。牛倚繩,或立或臥,秩然不亂。猶憶一日中夜起溲,彌望白雪,不見一牛,大異之。詢之衛兵,始知牛臥雪中,雪罩牛身,望之似無數雪堆,隱約坪中。非轉側雪落,不知其為牛也。
甘孜,曾科,麥削(宿),崗拖一帶,嶂巒橫亙,冰雪滿山。每從山腹過,山水瀉冰,寬恒至十數丈,人馬通過;須先鑿道敷土,方免傾踣。榖底溪流,亦凝結成冰,牛馬數韆,踏冰過,冰破碎聲聞數裏。時已暮鞦,天氣日加寒冷,大雪紛降,朔風怒號,人馬牲畜,燦若銀裝,餘有句雲:“冰敲馬蹄鈴聲細,雪壓槍頭劍氣寒。”亦紀實也。
自麥削以西,河深流急,無舟楫,無津梁,故軍隊渡河,皆用皮船。船以野藤為乾,以牛革為衣,其形橢圓,如半瓜;其行輕捷,似飛燕;淩波一葉,宛轉洪濤,浪起如登山丘,浪落如墮深榖。臨岸遙觀,若將傾覆焉。乃方沉於浪底,湧現於濤頭,儼如颶風時際,立黃鶴樓看輕舟衝浪,同一怵目驚心也。幸河幅不寬,波瀾甚小,舟子一人,擺雙槳,坐後梢,順水勢,乘浪隙,斜行疾駛,瞬息即登。皮船大者,載重四百斤,小者載二百餘斤。小船以一革製成,大船則用二革,其結縫處時時以酥油塗之,以防浸漏。軍隊渡河時,先渡輜重,再渡官兵。船小而少,每渡一河,須延數日。計餘一營人,渡河已費三日之久。沿途河流甚多,故行軍稽延甚久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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