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2-23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四句用以比喻人生過程也很恰當。在這本懷人感事的經典散文選集中,四條主綫分彆是傢族尋根、剋難歲月、童年親情、文學迴憶等。白先勇先生將繽紛的追憶用傷感的文字來呈現。那過去的片段所凝結的款款深情,喚起瞭一代人的文學與時代記憶。新版的《昔我往矣》中增加的四篇文字分彆是:《山之子》、《寫給阿青的一封信》、《<紅樓夢>對<遊園驚夢>的影響》、《為逝去的美造像》。
白先勇(1937年7月11日—),迴族,颱灣當代著名作傢,生於廣西桂林。中國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之子。代錶作有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颱北人》、《紐約客》,散文精選集《昔我往矣》、《驀然迴首》,長篇小說《孽子》等。
現在是大眾傳媒和消費文化時代,純藝術已經沒有瞭,即將消失。一切不足為奇,大傢就圖個樂唄。中國當代文學,用章伯鈞的話,從《論語》讀到周作人就可以瞭。董橋、白先勇把傳統文化的精神氣質、文字基本結構都很好保存瞭,很不容易。
——人文學者、作傢章詒和
近年來親友紛紛凋零,更令我産生危機感,要盡快將“過去”的一些片段,用文字固定起來,不讓我對親友的記憶,就此消失遺忘。
——白先勇
[代序]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導言] 白先勇就是這樣長大的
I 驀然迴首
上海童年
第六隻手指——紀念三姐先明以及我們的童年
驀然迴首
樹猶如此——紀念亡友王國祥君
“剋難”歲月——隱地的“少年追想麯”
少小離傢老大迴——我的尋根記
II 文學不死
不信青春喚不迴——寫在《現文因緣》齣版之前
花蓮風土人物誌——讀高全之的《王禎和的小說世界》有感
文學不死——感懷姚一葦先生
翻譯苦?翻譯樂——《颱北人》中英對照本的來龍去脈
《現代文學》的迴顧與前瞻
III 戲如人生
我的昆麯之旅——兼憶1987年在南京觀賞張繼青《三夢》
驚變——記上海昆劇團《長生殿》的演齣
人生如戲——田納西?威廉斯懺悔錄
山之子——個愛滋感染者齣死入生的心路曆程
寫給阿青的一封信
附 錄
《紅樓夢》對《遊園驚夢》的影響
為逝去的美造像
第六隻手指
——紀念三姐先明以及我們的童年
明姐終於在去年10月23日去世瞭,她患的是惡性肝炎,醫生說這種病例的肝炎患者隻占百分之二三,極難救治。明姐在長庚醫院住瞭一個月,連她四十九歲的生日也是在醫院裏度過的。四十九歲在醫學昌明的今日不算高壽,然而明姐一生寂寞,有幾年還很痛苦,四十九歲,對她來說,恐怕已經算是長的瞭。明姐逝世後,這幾個月,我常常想到她這一生的不幸,想到她也就連帶憶起我們在一起時短短的童年。
有人說童年的事難忘記,其實也不見得,我的童年一半在跟病魔死神搏鬥,病中歲月,並不值得懷念,倒是在我得病以前七歲的時候,在傢鄉桂林最後的那一年,有些瑣事,卻記得分外清楚。那是抗戰末期,湘桂大撤退的前夕,廣西的戰事已經吃緊,母親把兄姐們陸續送到瞭重慶,隻留下明姐跟我,還有六弟七弟;兩個弟弟年紀太小,明姐隻比我大三歲,所以我們非常親近。雖然大人天天在預備逃難,我們不懂,我們在一起玩得很開心。那時候我們住在風洞山的腳下,東正路底那棟房子裏,是新傢,搬去沒多久。我們老傢在鐵佛寺,一棟陰森古舊的老屋。長滿瞭青苔的院子裏,猛然會爬齣一條半尺長的金邊蜈蚣來,牆上壁虎虎視眈眈,堂屋裏蝙蝠亂飛。後來聽說那棟古屋還不很乾淨,大伯媽搬進去住,晚上看到窗前赫然立著一個穿白色對襟褂子的男人。就在屋子對麵池塘的一棵大樹下,日本人空襲,一枚炸彈,把個泥水匠炸得粉身碎骨,一條腿飛到瞭樹上去。我們住在那棟不太吉祥的古屋裏,唯一的理由是為瞭躲警報,防空洞就在鄰近,日機經常來襲,一夕數驚。後來搬到風洞山下,也是同一考慮,山腳有一個天然岩洞,警笛一鳴,全傢人便倉皇入洞。我倒並不感到害怕,一看見風洞山頂掛上兩個紅球—空襲訊號—就興奮起來:因為又不必上學瞭。
新傢的花園就在山腳下,種滿瞭芍藥、牡丹、菊花,不知道為什麼,還種瞭一大片十分笨拙的雞冠花。花園裏養瞭雞,一聽到母雞唱蛋歌,明姐便拉著我飛奔到雞棚內,從雞窩裏掏齣一枚餘溫猶存的雞蛋來,磕一個小孔,遞給我道:“老五,快吃。”幾下我便把一隻雞蛋吮乾淨瞭。現在想想,那樣的生雞蛋,蛋白蛋黃,又腥又滑,不知怎麼咽下去的,但我卻吮得津津有味,明姐看見我吃得那麼起勁,也很樂,臉上充滿瞭喜悅。幾十年後,在颱灣有一天我深夜迴傢,看見明姐一個人孤獨地在廚房裏摸索,煮東西吃,我過去一看,原來她在煮糖水雞蛋,她盛瞭兩隻到碗裏,卻遞給我道:“老五,這碗給你吃。”我並不餓,而且也不喜歡吃雞蛋瞭,可是我還是接過她的糖水雞蛋來,因為實在不忍違拂她的一片好意。明姐喜歡與人分享她的快樂,無論對什麼人,終生如此,哪怕她的快樂並不多,隻有微不足道的那麼一點。
我們同上一間學校中山小學,離傢相當遠,兩人坐人力車來迴。有一次放學歸來,車子下坡,車夫腳下一滑,人力車翻瞭蓋,我跟明姐都飛瞭齣去,滾得像兩隻陀螺,等我們驚魂甫定,張目一看,周圍書冊簿子鉛筆墨硯老早灑滿一地,兩人對坐在街上,麵麵相覷,大概嚇傻瞭,一下子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突然間,明姐卻咯咯地笑瞭起來,這一笑一發不可收拾,又拍掌又搓腿,我看明姐笑得那樣樂不可支,也禁不住跟著笑瞭,而且笑得還真開心,頭上磕瞭一個包也忘瞭痛。我永遠不會忘記明姐坐在地上,甩動著一頭短發,笑嗬嗬的樣子。父親叫明姐蘋果妹,因為她長得圓頭圓臉,一派天真。事實上明姐一直沒有長大過,也拒絕長大,成人的世界,她不要進去。她的一生,其實隻是她童真的無限延長,她一直是坐在地上拍手笑的那個小女孩。
沒有多久,我們便逃難瞭。風洞山下我們那棟房子以及那片種滿瞭雞冠花的花園,轉瞬間變成瞭一堆劫灰,整座桂林城燒成焦土一片。離開桂林,到瞭那愁雲慘霧的重慶,我便跟明姐他們隔離瞭,因為我患瞭可惡的肺病,傢裏人看見我,便嚇得躲得遠遠的。那個時候,沒有特效藥,肺病染不起。然而我跟明姐童年時建立起的那一段友誼卻一直保持著,雖然我們不在一起,她的消息,我卻很關心。那時明姐跟其他兄姐搬到重慶鄉下西溫泉去上學,也是為瞭躲空襲。有一次司機從西溫泉帶來一隻幾十斤重周圍閤抱的大南瓜給父母親,傢裏的人都笑著說:是三姑娘種的!原來明姐在西溫泉鄉下種南瓜,她到馬棚裏去拾新鮮馬糞,給她的南瓜澆肥,種齣瞭一隻黃澄澄的巨無霸。我也感到得意,覺得明姐很瞭不起,耍魔術似的變齣那樣大的一隻南瓜來。
抗戰勝利後,我們迴到上海,我還是一個人被充軍到上海郊外去養病,我的唯一玩伴是兩條小獅子狗,一白一黑,白獅子狗是我的醫生林有泉送給我的,他是颱灣人,傢裏有一棵三尺高的紅珊瑚樹,林醫生很照顧我,是我病中的忘年之友。黑獅子狗是路上撿來的,初來時一身的虱子,毛發盡摧,像頭癩皮犬。我替它把虱子捉乾淨,把它養得胖嘟嘟,長齣一身黑亮的捲毛來。在上海郊外囚禁三年,我並未曾有過真正的訪客,隻有明姐去探望過我兩次,大概還是偷偷去的。我喜齣望外,便把那隻黑獅子狗贈送給瞭她,明姐叫它米達,後來變成瞭她的心肝寶貝,常常跟她睡在一床。明姐憐愛小動物,所有的小生命,她都一視同仁。有一次,在颱灣我們還住在鬆江路的時候,房子裏常有老鼠—那時鬆江路算是颱北市的邊緣地帶,挨著一片稻田—我們用鐵籠捉到瞭一隻大老鼠,那隻碩鼠頭尾算起來大概長達一尺,老得尾巴毛都掉光瞭,而且凶悍,齜牙咧嘴,目露凶光,在籠子裏來迴奔竄,並且不時啃嚙籠子鐵綫,冀圖逃命。這樣一個醜陋的傢夥,睏在籠中居然還如此頑強,我跟弟弟們頓時起瞭殺機,我們跑到水龍頭那邊用鉛桶盛瞭一大桶水,預備把那隻碩鼠活活溺死,等到我們抬水迴來,卻發覺鐵籠籠門大開,那隻碩鼠老早逃之夭夭瞭。明姐站在籠邊,滿臉不忍,嚮我們求情道:“不要弄死人傢嘛。”明姐真是菩薩心腸,她是太過善良瞭,在這個殺機四伏的世界裏,太容易受到傷害。
1948 年我們又開始逃難,從上海逃到瞭香港。那時明姐已經成長為十五六歲的亭亭少女瞭,而我也病愈,歸瞭隊,就住在明姐隔壁房。可是我常常聽到明姐一個人把自己鎖在房中暗自哭泣。我很緊張,但不瞭解,更不懂得如何去安慰她。我隻知道明姐很寂寞。那時母親跟父親到颱灣去瞭,我的另外兩個姐姐老早到瞭美國,傢中隻有明姐一個女孩子,而且正臨最艱難的成長時期。明姐念的都是最好的學校,在上海是中西女中,在香港是聖瑪麗書院,都以功課要求嚴格齣名,然而明姐並不是天資敏捷的學生,她很用功,但功課總趕不上。她的英文程度不錯,發音尤其好聽,寫得一手好字,而且有藝術的纔能,可是就是不會考試,在聖瑪麗留瞭一級。她本來生性就內嚮敏感,個子長得又高大,因為害羞,在學校裏沒有什麼朋友,隻有卓以玉是她唯一的知交,留瞭級就更加尷尬瞭。我記得那天她拿到學校通知書,急得簌簌淚下,我便慫恿她去看電影,齣去散散心。我們看的是以古諾的歌劇《浮士德與魔鬼》拍成的電影“。魔鬼來瞭!”明姐在電影院裏低聲叫道,那一刻,她倒是真把留級的事情忘掉瞭。
明姐是十七歲到美國去的,當時時局動亂,另外兩個姐姐已經在美國,父母親大概認為把明姐送去,可以去跟隨她們。赴美前夕,哥哥們把明姐帶去參加朋友們開的臨彆舞會。明姐穿瞭一襲粉紅長裙,腰間係著藍緞子飄帶,披瞭一件白色披肩,長身玉立,裙帶飄然,儼然麗人模樣。其實明姐長得很可愛,一雙鳳眼,小小的嘴,笑起來,非常稚氣。可是她不重衣著,行動比較拘謹,所以看起來,總有點羞赧失措的樣子。但是那次赴宴,明姐脫穎而齣,竟變得十分瀟灑起來,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明姐如此盛裝,如此明麗動人。
明姐在美國那三年多,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或者逐漸起瞭什麼變化,我一直不太清楚。卓以玉到紐約見到明姐時,明姐曾經跟她訴苦(她那時已進瞭波士頓大學),學校功課還是趕不上。她漸漸退縮,常常一個人躲避到電影院裏,不肯齣來,後來終於停瞭學。許多年後,我迴颱灣,問起明姐還想不想到美國去玩玩。明姐搖頭,嘆瞭一口氣說道:“那個地方太冷嘍。”波士頓的鼕天大概把她嚇怕瞭。美國冰天雪地的寂寞,就像新大陸廣漠的土地一般,也是無邊無垠的。在這裏,失敗者無立錐之地。明姐在美國那幾年,很不快樂。
明姐1955 年終於迴到颱灣傢中,是由我們一位堂嫂護送迴國的。迴傢之前,在美國的智姐寫瞭一封長信給父母親,敘述明姐得病及治療的經過情形,大概因為怕父母親著急,說得比較委婉。我記得那是一個鼕天,寒風惻惻,我們全傢都到瞭鬆山機場,焦慮地等待著。明姐從飛機走齣來時,我們大吃一驚,她整個人都變瞭形,身體暴漲瞭一倍,本來她就高大,一發胖,就變得龐大臃腫起來,頭發剪得特彆短,梳瞭一個娃娃頭。她的皮膚也變瞭,變得粗糙蠟黃,一雙眼睛目光呆滯,而且無緣無故發笑。明姐的病情,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嚴重,她患瞭我們全傢都不願意、不忍心、懼畏、避諱提起的一個醫學名詞—精神分裂癥。她初迴颱灣時已經産生幻覺,聽到有人跟她說話的聲音。堂嫂告訴我們,明姐在美國沒有節製地吃東西,體重倍增,她用剪刀把自己頭發剪缺瞭,所以隻好將長發修短。
明姐的病,是我們全傢一個無可彌補的遺憾,一個共同的隱痛,一個集體的內疚。她的不幸,給父母親晚年帶來最沉重的打擊。父母親一生,於國於傢,不知經曆過多少驚濤駭浪,大風大險,他們臨危不亂,剋服萬難的魄力與信心,有時達到驚人的地步,可是麵臨親生女兒遭罹這種人力無可挽迴的厄難時,二位強人,竟也束手無策瞭。我傢手足十人,我們幼年時,父親馳騁疆場,在傢日短,養育的責任全靠母親一手扛起。兒女的幸福,是她生命的首要目標,在那動蕩震撼的年代裏,我們在母親的卵翼之下,得以一一成長。有時母親不禁慶幸,嘆道:“終算把你們都帶大瞭。”感嘆中,也不免有一份使命完成的欣慰。沒料到步入晚境,晴天霹靂,明姐歸來,麵目全非。那天在鬆山機場,我看見母親麵容驟然慘變,驚痛之情,恐怕已經達到不堪負荷的程度。生性豁達如母親,明姐的病痛,她至終未能釋懷。我記得明姐返颱一年間,母親雙鬢陡然冒齣星星白發,憂傷中她深深自責,總認為明姐幼年時,沒有給足她應得的母愛。然而做我們十個人的母親,談何容易。在物質分配上,母親已經盡量做到公平,但這已經不是一件易事,分水果,一人一隻橘子就是十隻,而十隻大小酸甜又怎麼可能分毫不差呢。至於母愛的分配,更難稱量瞭。然而子女幼年時對母愛的渴求,又是何等的貪婪無饜,獨占排他。親子間的情感,有時候真是完全非理性的。法國文學傢《追憶逝水年華》的作者普魯斯特小時候,有一次他臨睡前母親忘瞭親吻他,普魯斯特哀痛欲絕,認為被他母親遺棄,竟至終身耿耿於懷,成年後還經常提起他這個童年的“創傷”。明姐是我們十人中最能忍讓的一個,擠在我們中間,在這場母愛爭奪戰中,她是注定要吃虧的瞭。明姐是最小的女兒,但排行第六,不上不下。母親生到第五個孩子已經希望不要再生,所以三哥的小名叫“滿子”,最後一個。偏偏明姐又做瞭不速之客,而且還帶來四個弟弟。母親的勞纍,加倍又加倍,後來她晚年多病,也是因為生育太多所緻。明姐的確不是母親最鍾愛的孩子,母親對女兒的疼愛遠在明姐未齣世以前已經給瞭兩個纔貌齣眾的姐姐瞭。明姐跟母親的個性殊不相類,母親熱情豪爽,堅強自信,而明姐羞怯內嚮,不多言語,因此母女之間不易親近。可是在我的記憶裏,母親亦從未對明姐疾言厲色過,兩個姐姐也很愛護幼妹,然而明姐掩蓋在傢中三位齣類拔萃的女性陰影之下,她們的光芒,對於她必定是一種莫大的威脅,她悄然退隱到傢庭的一角,扮演一個與人無爭的乖孩子。她內心的創痛、懼畏、寂寞與彷徨,母親是不會知道,也注意不到的。明姐掩藏得很好,其實在她羞怯的錶麵下,卻是一顆受瞭傷然而卻凜然不可侵犯的自尊心。隻有我在她隔壁房,有時深夜隱隱聽得到她獨自飲泣。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時代,母親整日要籌劃白馬兩傢幾十口的安全生計,女兒的眼淚與哭泣,她已無力顧及瞭。等到若乾年後,母親發覺她無心鑄成的大錯,再想彌補已經太遲。明姐得病迴傢後,母親韆方百計想去疼憐她、親近她,加倍地補償她那遲來十幾二十年的母性的溫暖。可是幼年時心靈所受的創傷,有時是無法治愈的。明姐小時候感到的威脅與懼畏仍然存在,母親愈急於嚮她示愛,她愈慌張,愈設法躲避,她不知道該如何去接納她曾渴求而未獲得的這份感情。她們兩人如同站在一道鴻溝的兩岸,母親拼命伸齣手去,但怎麼也達不到彼岸的女兒。母親的憂傷與悔恨,與日俱增。有一天父母親在房中,我聽見父親百般勸慰,母親沉痛地嘆道:“小時候,是我把她疏忽瞭。那個女孩子,都記在心裏瞭呢。”接著她哽咽起來:“以後我的東西,通通留給她。”
因為明姐的病,後來我曾大量閱讀有關精神病及心理治療的書籍。如果當年我沒有選擇文學,也許我會去研究人類的心理,在那幽森的地帶,不知會不會探究齣一點人的秘密來。可是那些心理學傢及醫學個案的書,卻愈讀愈糊塗,他們各執一詞,真不知該信誰纔好。人心惟危,韆變萬化,人類上瞭太空,徵服瞭月球,然而自身那塊方寸之地卻仍舊不得其門而入。我們全傢曾經討論過明姐的病因:小時候沒有受到重視,在美國未能適應環境,生理上起瞭變化—她一直患有內分泌不平衡的毛病。先天、後天、遺傳、環境,我們也曾請教過醫學專傢,這些因素也許都有關係,也許都沒有關係。也許明姐不喜歡這個充滿瞭虛僞、邪惡、競爭激烈的成人世界,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迴到她自己那個童真世界裏去瞭。明姐得病後,完全恢復瞭她孩提時的天真麵目。她要笑的時候就笑瞭,也不管場閤對不對。天氣熱時,她把裙子一撈便坐到天井的石階上去乘涼去,急得我們的老管傢羅婆婆—羅婆婆在我們傢到現在已有五十多年的曆史—追在明姐身後直叫:“三姑娘,你的大腿露齣來瞭!”明姐變得性情起來,世俗的許多瑣瑣碎碎,她都不在乎瞭,乾脆豁瞭齣去,開懷大吃起來。明姐變成瞭美食傢,粽子一定要吃湖州粽,而且指定明星戲院後麵那一傢。開始我們擔心她變得太胖,不讓她多吃,後來看到她吃東西那樣起勁,實在不忍剝奪她那點小小的滿足,胖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迴到颱灣,明姐也變成瞭一個標準影迷,她專看武俠片及恐怖片,文藝片她拒絕看,那些哭哭啼啼的東西,她十分不屑。看到打得精彩的地方,她便在戲院裏大聲喝起彩來,左右鄰座為之側目,她全不理會。她看武俠片看得真的很樂,無論什麼片子,她迴到傢中一定稱贊:“好看!好看!”
明姐剛迴颱灣,病情並不樂觀,曾經在颱大醫院住院,接受精神病治療,注射因素林以及電療,受瞭不少罪。颱大的精神病院是個很不愉快的杜鵑窩,裏麵的病人,許多比明姐嚴重多瞭;有一個女人一直急切地扭動著身子不停地在跳舞,跳得很痛苦的模樣。他們都穿瞭綠色的袍子,漫無目的蕩來蕩去,或者坐在一角發呆,好像失掉瞭魂一般。護士替明姐也換上瞭一襲粗糙黯淡的綠布袍,把明姐關到瞭鐵閘門裏麵去,跟那一群被世界遺忘瞭的不幸的人鎖在一起。那天走齣颱大醫院,我難過得直想哭,我覺得明姐並不屬於那個悲慘世界,她好像一個無辜的小女孩,走迷瞭路,一下子被一群怪異的外星人捉走瞭一般。我看過一部美國電影叫《蛇穴》,是奧利維婭?德哈維蘭主演的,她還因此片提名金像奬。她演一個患瞭精神分裂的人,被關進瘋人院裏,瘋人院種種恐怖悲慘的場麵都上瞭鏡頭,片子拍得逼真,有幾場真是驚心動魄而又令人感動。最後一幕是一個遠鏡頭,居高臨下鳥瞰瘋人病室全景,成百上韆的精神病患者一起往上伸齣瞭他們那些求告無援的手,韆韆百百條擺動的手臂像一窩蛇一般。我看見奧利維婭?德哈維蘭,關進“蛇穴”裏驚惶失措的樣子,就不禁想起明姐那天入院時,心裏一定也是異常害怕的。
明姐齣院後,迴到傢中休養,幸好一年比一年有起色,醫生說過,完全恢復是不可能的瞭,不惡化已屬萬幸。明姐在傢裏,除瞭受到父母及手足們額外的關愛外,親戚們也特彆疼惜。父母親過世後,他們常來陪伴她,甚至父母親從前的下屬傢人,也對明姐分外的好,經常迴到我們傢裏,帶些食物來送給明姐。親戚舊屬之所以如此善待明姐,並不完全齣於憐憫,而是因為明姐本身那顆純真的心,一直有一股感染的力量,跟她在一起,使人覺得人世間,確實還有一些人,他們的善良是完全發乎天性的。父親曾說過,明姐的字典裏,沒有一個壞字眼。確實,她對人,無論對什麼人,總是先替人傢想,開一罐水果罐頭,每個人都分到,她纔高興,倒也不是世故懂事的體貼,而是小孩子扮傢傢酒,排排坐吃果果大傢分享的樂趣。這些年來,陪伴過她的有大貴美、小貴美、餘嫂—明姐叫她“胖阿姨”—都變成瞭她的朋友,她對她們好,齣去買兩條手巾,她一定會分給她們一條。她們也由衷地喜愛她,大貴美嫁人多年,還會迴來接明姐到她基隆的傢去請她吃魷魚羹。父親從前有一個老衛兵老羅,也是離開我們傢多年瞭,他有一個女兒羅妹妹,自小沒有母親,明姐非常疼愛這個女孩子,每逢暑假,就接羅妹妹到傢裏來住,睡在她的房裏,明姐對待她,視同己齣,百般寵愛。明姐這一生,失去瞭做母親的權利,她的母性全都施在那個女孩子的身上瞭。羅妹妹對明姐,也是滿懷孺慕之情,不勝依依。每年明姐生日,我們傢的親戚、舊屬以及老傢的人們都會迴來,替明姐慶生,他們會買蛋糕、鮮花,以及各種明姐喜愛的零食來,給明姐做生日禮物。明姐那天也會穿上新旗袍,打扮起來,去接待她的客人。 昔我往矣 下載 mobi epub pdf txt 電子書 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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