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推薦
★“幽默小說傢”老捨經典長中短篇小說精選集,收錄《我這一輩子》《月牙兒》《正紅旗下》等名篇,展現一個時代的世情百態,引人深思的命運悲歌。
★從幽默詼諧中品味生活的現實與沉重,以溫暖和善意迴報這個世界的不完美。
★用一個平凡的小人物,講述一部時代的大悲劇。由小人物摺射齣大時代,具有挺拔於時代的進步氣息。
★大師筆下的故事,講述尋常人傢的命運,富有濃鬱的“京味”及對傳統文化的反思。
★國傢教育部推薦書目,中國文學經典珍藏,中小學必讀名著。
★語言俗白精緻,雅俗共賞,字裏行間無不閃現著他的幽默纔華:把“想得深”的思想內容,用“說得俏”的語言錶達齣來,含蓄雋永,充滿濃鬱的幽默色彩。
內容簡介
《我這一輩子》是老捨的小說精選集,文中收錄瞭“幽默小說傢”老捨十分具有代錶性的中短篇小說數篇,如《我這一輩子》《月牙兒》《斷魂槍》《正紅旗下》等經典篇目,反應瞭作者不同時期、不同體裁的作品風格,語言俗白精緻,雅俗共賞,含蓄雋永,由小人物摺射齣大時代。
《我這一輩子》描寫瞭一個舊時代普通巡警的坎坷一生,他很普通卻也很要強,可是生活卻不斷和他開玩笑:心愛的妻子被知心的朋友拐走;學瞭裱紙手藝,可時代變遷,卻沒瞭用武之地;無奈之下做瞭巡警,可是睏苦的生活還在繼續。
《月牙兒》描寫瞭母女兩代妓女悲慘的生活遭遇,深刻反映瞭20世紀上半葉中國城市貧民的生存狀態,由小傢庭、小人物的悲劇摺射齣一段曆史的滄桑與悲愴。
《斷魂槍》通過一個老鏢師的失意境遇摺射齣普通人在曆史大變遷中的無奈和孤獨,短小的篇幅裏充滿瞭蒼涼和悵然的意味,讓人迴味不盡。
《正紅旗下》是老捨自傳體長篇小說……
作者簡介
老捨(1899~1966),本名舒慶春,字捨予,生於北京,滿族正紅旗人,中國現代著名小說傢、文學傢、劇作傢,傑齣的語言大師、京派文學領袖,新中國首位獲得“人民藝術傢”稱號的作傢。幽默風趣是老捨作品語言的總體風格特色,因而他又被人稱為“幽默小說傢”。其作品大多取材於市民生活,語言俗白精緻,雅俗共賞。代錶作品有《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茶館》《龍須溝》《我這一輩子》《老張的哲學》《貓城記》《正紅旗下》等。
精彩書評
老捨的小說中的深度、激情和幽默都是世界性的,超yue國界的。
——諾貝爾文學奬得主、法國作傢勒剋萊齊奧
據我接觸到的世界文學情報,全世界得到公認的中國新文學傢也隻有瀋從文與老捨。
——硃光潛
老捨先生永遠活在他的作品當中,活在一代代讀者心中,活在人民中間。
——巴金
他的寫作精力是驚人的。他又zui會利用他的時間,他在朋友談話、社會活動和栽花、養貓之間,不斷地完成著他的傑作。他的為人,更是和他的作品一樣,爽朗、幽默、質樸、熱情。
——冰心
在某種意義上,失去瞭幽默,就沒有瞭老捨,更談不上他在文學史上取得那樣的成就與地位。
——樊駿
光輝工作二十年的老捨先生。
——茅盾
精彩書摘
微神
清明已過瞭,大概是;海棠花不是都快開齊瞭嗎?今年的節氣自然是晚瞭一些,蝴蝶們還很弱;蜂兒可是一齣世就那麼挺拔,好像世界確是甜蜜可喜的。天上隻有三四塊不大也不笨重的白雲,燕兒們給白雲上釘小黑丁字玩呢。沒有什麼風,可是柳枝似乎故意地轉擺,像逗弄著四外的綠意。田中的清綠輕輕地上瞭小山,因為嬌弱怕纍得慌,似乎是,越高綠色越淺瞭些;山頂上還是些黃多於綠的紋縷呢。山腰中的樹,就是不綠的也顯齣柔嫩來,山後的藍天也是暖和的,不然,大雁們為何唱著嚮那邊排著隊去呢?石凹藏著些怪害羞的三月蘭,葉兒還趕不上花朵大。
小山的香味隻能閉著眼吸取,省得勞神去找香氣的來源,你看,連去年的落葉都怪好聞的。那邊有幾隻小白山羊,叫的聲兒恰巧使欣喜不至過度,因為有些悲意。偶爾走過一隻來,沒長犄角就留下須的小動物,嚮一塊大石發瞭會兒愣,又顛顛著俏式的小尾巴跑瞭。
我在山坡上曬太陽,一點思念也沒有,可是自然而然地從心中滴下些詩的珠子,滴在胸中的綠海上,沒有聲響,隻有些波紋走不到腮上便散瞭的微笑;可是始終也沒成功一整句。一個詩的宇宙裏,連我自己好似隻是詩的什麼地方的一個小符號。
越曬越輕鬆,我體會齣蝶翅是怎樣的歡欣。我摟著膝,和柳枝同一律動前後左右地微動,柳枝上每一黃綠的小葉都是聽著春聲的小耳勺兒。有時看看天空,啊,謝謝那塊白雲,它的邊上還有個小燕呢,小得已經快和藍天化在一處瞭,像萬頃藍光中的一粒黑痣,我的心靈像要往那兒飛似的。
遠處山坡的小道,像地圖上綠的省份裏一條黃綫。往下看,一大片麥田,地勢越來越低,似乎是由山坡上往那邊流動呢,直到一片暗綠的鬆樹把它截住,很希望鬆林那邊是個海灣。及至我立起來,往更高處走瞭幾步,看看,不是;那邊是些看不甚清的樹,樹中有些低矮的村捨;一陣小風吹來極細的一聲雞叫。
春晴的遠處雞聲有些悲慘,使我不曉得眼前一切是真還是虛,它是夢與真實中間的一道用聲音做的金綫;我頓時似乎看見瞭個血紅的雞冠:在心中,村捨中,或是哪兒,有隻——希望是雪白的——公雞。
我又坐下瞭;不,隨便地躺下瞭。眼留著個小縫收取天上的藍光,越看越深,越高;同時也往下落著光暖的藍點,落在我那離心不遠的眼睛上。不大一會兒,我便閉上瞭眼,看著心內的晴空與笑意。
我沒睡去,我知道已離夢境不遠,但是還聽得清清楚楚小鳥的相喚與輕歌。說也奇怪,每逢到似睡非睡的時候,我纔看見那塊地方——不曉得一定是哪裏,可是在入夢以前它老是那個樣兒浮在眼前。就管它叫作夢的前方吧。
這塊地方並沒有多大,沒有山,沒有海。像一個花園,可又沒有清楚的界限。差不多是個不甚規則的三角,三個尖端浸在流動的黑暗裏。一角上——我永遠先看見它——是一片金黃與大紅的花,密密層層;沒有陽光,一片紅黃的後麵便全是黑暗,可是黑的背景使紅黃更加深厚,就好像大黑瓶上畫著紅牡丹,深厚得至於使美中有一點點恐怖。黑暗的背景,我明白瞭,使紅黃的一片抱住瞭自己的彩色,不嚮四外走射一點;況且沒有陽光,彩色不飛入空中,而完全貼染在地上。我老先看見這塊,一看見它,其餘的便不看也會知道的,正好像一看見香山,準知道碧雲寺在哪兒藏著呢。
其餘的兩角,左邊是一個斜長的土坡,滿蓋著灰紫的野花,在不漂亮中有些深厚的力量,或者月光能使那灰的部分多一些銀色,顯齣點詩的靈空;但是我不記得在哪兒有個小月亮。無論怎樣,我也不厭惡它。不,我愛這個似乎被霜弄暗瞭的紫色,像年輕的母親穿著暗紫長袍。右邊的一角是最漂亮的,一處小草房,門前有一架細蔓的月季,滿開著單純的花,全是淺粉的。
設若我的眼由左嚮右轉,灰紫、紅黃、淺粉,像是由鞦看到初春,時候倒流;生命不但不是由盛而衰,反倒是以玫瑰做香色雙艷的結束。
三角的中間是一片綠草,深綠、軟厚、微濕;每一短葉都嚮上挺著,似乎是聽著遠處的雨聲。沒有一點風,沒有一個飛動的小蟲;一個鬼艷的小世界,活著的隻有顔色。
在真實的經驗中,我沒見過這麼個境界。可是它永遠存在,在我的夢前。英格蘭的深綠,蘇格蘭的紫草小山,德國黑林的幽晦,或者是它的祖先們,但是誰準知道呢。從赤道附近的濃艷中減去陽光,也有點像它,但是它又沒有虹樣的蛇與五彩的禽,算瞭吧,反正我認識它。
我看見它多少多少次瞭。它和“山高月小,水落石齣”,是我心中的一對畫屏。可是我沒到那個小房裏去過。我不是被那些顔色吸引得不動一動,便是由它的草地上恍惚地走入另種色彩的夢境。它是我常遇到的朋友,彼此連姓名都曉得,隻是沒細細談過心。我不曉得它的中心是什麼顔色的,是含著一點什麼神秘的音樂——真希望有點響動!
這次我決定瞭去探險。
一想就到瞭月季花下,或許因為怕聽我自己的足音?月季花對於我是有些端陽前後的暗示,我希望在哪兒貼著張深黃紙,印著個硃紅的判官,在兩束香艾的中間。沒有。隻在我心中聽見瞭聲“櫻桃”的吆喝。這個地方是太靜瞭。
小房子的門閉著,窗上門上都擋著牙白的簾兒,並沒有花影,因為陽光不足。裏邊什麼動靜也沒有,好像它是寂寞的發源地。輕輕地推開門,靜寂與整潔雙雙地歡迎我進去,是,歡迎我;室中的一切是“人”的,假如外麵景物是“鬼”的——希望我沒用上過於強烈的字。
一大間,用幔帳截成一大一小的兩間。幔帳也是牙白的,上麵綉著些小蝴蝶。外間隻有一條長案,一個小橢圓桌兒,一把椅子,全是暗草色的,沒有油飾過。椅上的小墊是淺綠的,桌上有幾本書。案上有一盆小鬆,兩方古銅鏡,銹色比小鬆淺些。內間有一個小床,罩著一塊快垂到地上的綠毯。床首懸著一個小籃,有些快乾的茉莉花。地上鋪著一塊長方的蒲墊,墊的旁邊放著一雙綉白花的小綠拖鞋。
我的心跳起來瞭!我絕不是入瞭濟慈的復雜而光燦的詩境;平淡樸美是此處的音調,也絕不是辜勒律芝的幻景,因為我認識那隻綉著白花的小綠拖鞋。
愛情的故事往往是平凡的,正如春雨鞦霜那樣平凡。可是平凡的人們偏愛在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詩意;那麼,想必是世界上多數的事物是更缺乏色彩的;可憐的人們!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應有的趣味吧。
沒有像那一迴那麼美的瞭。我說“那一迴”,因為在那一天那一會兒的一切都是美的。她傢中的那株海棠花正開成一個大粉白的雪球;沿牆的細竹剛拔齣新筍;天上一片嬌晴;她的父母都沒在傢;大白貓在花下酣睡。聽見我來瞭,她像燕兒似的從簾下飛齣來;沒顧得換鞋,腳下一雙小綠拖鞋像兩片嫩綠的葉兒。她喜歡得像晨起的陽光,腮上的兩片蘋果比往常紅著許多倍,似乎有兩顆香紅的心在臉上開瞭兩個小井,溢著紅潤的胭脂泉。那時她還梳著長黑辮。
她父母在傢的時候,她隻能隔著窗兒望我一望,或是設法在我走去的時節,和我笑一笑。這一次,她就像一個小貓遇上瞭個好玩的伴兒;我一嚮不曉得她“能”這樣的活潑。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工夫,她的肩挨上瞭我的。我們都纔十七歲。我們都沒說什麼,可是四隻眼彼此告訴我們是欣喜到萬分。我最愛看她傢壁上那張工筆百鳥朝鳳;這次,我的眼勻不齣工夫來。我看著那雙小綠拖鞋;她往後收瞭收腳,連耳根兒都有點紅瞭;可是仍然笑著。我想問她的功課,沒問;想問新生的小貓有全白的沒有,沒問;心中的問題多瞭,隻是口被一種什麼力量給封起來,我知道她也是如此,因為看見她的白潤的脖兒直微微地動,似乎要將些不相乾的言語咽下去,而真值得一說的又不好意思說。
她在臨窗的一個小紅木凳上坐著,海棠花影在她半個臉上微動。有時候她微嚮窗外看看,大概是怕有人進來。及至看清瞭沒人,她臉上的花影都被歡悅給浸漬得紅艷瞭。她的兩手交換著輕輕地摸小凳的沿,顯著不耐煩,可是歡喜得不耐煩。最後,她深深地看瞭我一眼,極不願意而又不得不說地說,“走吧!”我自己已忘瞭自己,隻看見,不是聽見,兩個什麼字由她的口中齣來?可是在心的深處猜對那兩個字的意思,因為我也有點那樣的關切。我的心不願動,我的腦知道非走不可。我的眼盯住瞭她的。她要低頭,還沒低下去,便又勇敢地抬起來,故意地,不怕地,羞而不肯羞地,迎著我的眼。直到不約而同地垂下頭去,又不約而同地抬起來,又那麼看。心似乎已碰著心。
我走,極慢地,她送我到簾外,眼上濛瞭一層露水。我走到二門,迴瞭迴頭,她已趕到海棠花下。我像一個羽毛似的飄蕩齣去。
以後,再沒有這種機會。
有一次,她傢中落瞭,並不使人十分悲傷的喪事。在燈光下我和她說瞭兩句話。她穿著一身孝衣。手放在胸前,擺弄著孝衣的扣帶。站得離我很近,幾乎能彼此聽得見臉上熱力的激射,像雨後的禾榖那樣帶著聲兒生長。可是,隻說瞭兩句極沒有意思的話——口與舌的一些動作:我們的心並沒管它們。
我們都二十二歲瞭,可是五四運動還沒降生呢。男女的交際還不是普通的事。我畢業後便做瞭小學的校長,平生最大的光榮,因為她給瞭我一封賀信。信箋的末尾——印著一枝梅花——她注瞭一行:不要迴信。我也就沒敢寫迴信。可是我好像心中燃著一束火把,無所不盡其極地整頓學校。我拿辦好瞭學校作為給她的迴信;她也在我的夢中給我鼓著得勝的掌——那一對連腕也是玉的手!
提婚是不能想的事。許多許多無意識而有力量的阻礙,像個專以力氣自雄的惡虎,站在我們中間。
有一件足以自慰的,我那係在心上的耳朵始終沒聽到她的訂婚消息。還有件比這更好的事,我兼任瞭一個平民學校的校長,她擔任著一點功課。我隻希望能時時見到她,不求彆的。她呢,她知道怎麼躲避我——已經是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她失去瞭十七八歲時的天真與活潑,可是增加瞭女子的尊嚴與神秘。
又過瞭二年,我上瞭南洋。到她傢辭行的那天,她恰巧沒在傢。
在外國的幾年中,我無從打聽她的消息。直接通信是不可能的。間接探問,又不好意思。隻好在夢裏相會瞭。說也奇怪,我在夢中的女性永遠是“她”。夢境的不同使我有時悲泣,有時狂喜;戀的幻境裏也自有種味道。她,在我的心中,還是十七歲時的樣子:小圓臉,眉眼清秀中帶著一點媚意。身量不高,處處都那麼柔軟,走路非常的輕巧。那一條長黑的發辮,造成最動心的一個背影。我也記得她梳起頭來的樣兒,但是我總夢見那帶辮的背影。
迴國後,自然先探聽她的一切。一切消息都像謠言,她已做瞭暗娼!
就是這種刺心的消息,也沒減少我的情熱;不,我反倒更想見她,更想幫助她。我到她傢去。已不在那裏住,我隻由牆外看見那株海棠樹的一部分。房子早已賣掉瞭。
到底我找到她瞭。她已剪瞭發,嚮後梳攏著,在頂部有個大綠梳子。穿著一件粉紅長袍,袖子僅到肘部,那雙臂,已不是那麼活軟的瞭。臉上的粉很厚,腦門和眼角都有些褶子。可是她還笑得很好看,雖然一點活潑的氣象也沒有瞭。設若把粉和油都去掉,她大概最好也隻像個産後的病婦。她始終沒正眼看我一次,雖然臉上並沒有羞愧的樣子,她也說也笑,隻是心沒在話與笑中,好像完全應酬我。我試著探問她些問題與經濟狀況,她不大願意迴答。她點著一支香煙,煙很靈通地從鼻孔齣來,她把左膝放在右膝上,仰著頭看煙的升降變化,極無聊而又顯著剛強。我的眼濕瞭,她不會看不見我的淚,可是她沒有任何錶示。她不住地看自己的手指甲,又輕輕地嚮後按頭發,似乎她隻是為它們活著呢。提到傢中的人,她什麼也沒告訴我。我隻好走吧。臨齣來的時候,我把住址告訴給她——深願她求我,或是命令我,做點事。她似乎根本沒往心裏聽,一笑,眼看看彆處,沒有往外送我的意思。她以為我是齣去瞭,其實我是立在門口沒動,這麼著,她一迴頭,我們對瞭眼光。隻是那麼一擦似的她轉過頭去。
初戀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不能隨便擲棄。我托人給她送瞭點錢去。留下瞭,並沒有迴話。
朋友們看齣我的悲苦來,眉頭是最會齣賣人的。她們善意地給我介紹女友,慘笑地搖首是我的迴答。我得等著她。初戀像幼年的寶貝永遠是最甜蜜的,不管那個寶貝是一個小布人,還是幾塊小石子。慢慢地,我開始和幾個最知己的朋友談論她,他們看在我的麵上沒說她什麼,可是假裝鬧著玩似的暗刺我,他們看我太愚,也就是說她不配一戀。他們越這樣,我越頑固。是她打開瞭我的愛的園門,我得和她走到山窮水盡。憐比愛少著些味道,可是更多著些人情。不久,我托友人嚮她說明,我願意娶她。我自己沒膽量去。友人迴來,帶迴來她的幾聲狂笑。她沒說彆的,隻狂笑瞭一陣。她是笑誰?笑我的愚,很好,多情的人不是每每有些傻氣嗎?這足以使人得意。笑她自己,那隻是因為不好意思哭,過度的悲鬱使人狂笑。
愚癡給我些力量,我決定自己去見她。要說的話都詳細地編製好,演習瞭許多次,我告訴自己——隻許勝,不許敗。她沒在傢。又去瞭兩次,都沒見著。第四次去,屋門裏停著小小的一口薄棺材,裝著她。她是因打胎而死。
一籃最鮮的玫瑰,瓣上帶著我心上的淚,放在她的靈前,結束瞭我的初戀,開始終生的虛空。為什麼她落到這般光景?我不願再打聽。反正她在我心中永遠不死。
我正呆看著那小綠拖鞋,我覺得背後的幔帳動瞭一動。一迴頭,帳子上綉的小蝴蝶在她的頭上飛動呢。她還是十七八歲時的模樣,還是那麼輕巧,像仙女飛降下來還沒十分立穩那樣立著。我往後退瞭一步,似乎是怕一往前湊就能把她嚇跑。這一退的工夫,她變瞭,變成二十多歲的樣子。她也往後退瞭,隨退隨著臉上加著皺紋。她狂笑起來。我坐在那個小床上。剛坐下,我又起來瞭,撲過她去,極快;她在這極短的時間內,又變迴十七歲時的樣子。在一秒鍾裏我看見她半生的變化,她像是不受時間的拘束。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我的懷中。我自己也恢復瞭十五六年前臉上的紅色,我覺得齣。我們就這樣坐著,聽著彼此心血的潮蕩。不知有多麼久。最後,我找到聲音,唇貼著她的耳邊,問:
“你獨自住在這裏?”
“我不住在這裏,我住在這兒。”她指著我的心說。
“始終你沒忘瞭我,那麼?”我握緊瞭她的手。
“被彆人吻的時候,我心中看著你!”
“可是你許彆人吻你?”我並沒有一點妒意。
“愛在心裏,唇不會閑著;誰教你不來吻我呢?”
“我不是怕得罪你的父母嗎?不是我上瞭南洋嗎?”
她點瞭點頭,“懼怕使你失去一切,隔離使愛的心慌瞭。”
她告訴瞭我,她死前的光景。在我齣國的那一年,她的母親死去。她比較得自由瞭一些。齣牆的花枝自會招來蜂蝶,有人便追求她。她還想念著我,可是肉體往往比愛少些忍耐力,愛的花不都是梅花。她接受瞭一個青年的愛,因為他長得像我。他非常地愛她,可是她還忘不瞭我,肉體的獲得不就是愛的滿足,相似的容貌不能代替愛的真形。他疑心瞭,她承認瞭她的心是在南洋。他們倆斷絕瞭關係。這時候,她父親的財産全丟瞭。她非嫁人不可。她把自己賣給一個闊傢公子,為是供給她的父親。
“你不會去教學掙錢?”我問。
“我隻能教小學,那點薪水還不夠父親買煙吃的!”
我們倆都愣起來。我是想:假使我那時候迴來,以我的經濟能力說,能供給得起她的父親嗎?我還不是大睜白眼地看著她賣身?
“我把愛藏在心中,”她說,“拿肉體掙來的茶飯營養著它。我深恐肉體死瞭,愛便不存在,其實我是錯瞭;先不用說這個吧。他非常地妒忌,永遠跟著我,無論我是乾什麼。上哪兒去,他老隨著我。他找不齣我的破綻來,可是覺得齣我是不愛他。慢慢地,他由討厭變為公開地辱罵我,甚至於打我,他逼得我沒法不承認我的心是另有所寄。忍無可忍也就顧不及飯碗問題瞭。他把我趕齣來,連一件長衫也沒給我留。我呢,父親照樣和我要錢,我自己得吃得穿,而且我一嚮吃好的穿好的慣瞭。為滿足肉體,還得利用肉體,身體是現成的本錢。凡給我錢的便買去我點筋肉的笑。我很會笑:我照著鏡子練習那迷人的笑。環境的不同使人做退一步想,這樣零賣,到是比終日叫那一個闊公子管著強一些。在街上,有多少人指著我的後影嘆氣,可是我到底是自由的,有時候我與些打扮得不漂亮的女子遇上,我也有些得意。我一共打過四次胎,但是創痛過去便又笑瞭。
“最初,我頗有一些名氣,因為我既是做過富宅的玩物,又能識幾個字,新派舊派的人都願來照顧我。我沒工夫去思想,甚至於不想積蓄一點錢,我完全為我的服裝香粉活著。今天的漂亮是今天的生活,明天自有明天管照著自己,身體的疲倦,隻管眼前的刺激,不顧將來。不久,這種生活也不能維持瞭。父親的煙是無底的深坑。打胎需要化許多花費。以前不想剩錢,錢自然不會自己剩下。我連一點無聊的傲氣也不敢存瞭。我得極下賤地去找錢瞭,有時是明搶。有人指著我的後影嘆氣,我也迴頭嚮他笑一笑瞭。打一次胎增加兩三歲。鏡子是不欺人的,我已老醜瞭。瘋狂足以補足衰老。我盡著肉體的所能伺候人們,不然,我沒有生意。我敝著門睡著,我是大傢的,不是我自己的。一天二十四小時,什麼時間也可以買我的身體。我消失在欲海裏。在清醒的世界中我並不存在。我看著人們在我身上狂動,我的手指算計著錢數。我不思想,隻是盤算——怎能多進五毛錢。我不哭,哭不好看。隻為錢著急,不管我自己。”
她休息瞭一會兒,我的淚已滴濕她的衣襟。
“你迴來瞭!”她繼續著說,“你也三十多瞭;我記得你是十七歲的小學生。你的眼已不是那年——多少年瞭?——看我那雙綠拖鞋的眼。可是,你,多少還是你自己,我,早已死瞭。你可以繼續做那初戀的夢,我已無夢可做。我始終一點也不懷疑,我知道你要是迴來,必定要我。及至見著你,我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拿什麼給你呢?你沒迴來的時候,我永遠不拒絕,不論是對誰說,我是愛你;你迴來瞭,我隻好狂笑。單等我落到這樣,你纔迴來,這不是有意戲弄人?假如你永遠不迴來,我老有個南洋做我的夢景,你老有個我在你的心中,豈不很美?你偏偏迴來瞭,而且迴來這樣遲——”
“可是來遲瞭並不就是來不及瞭。”我插瞭一句。
“晚瞭就是來不及瞭。我殺瞭自己。”
“什麼?”
“我殺瞭我自己。我命定的隻能住在你心中,生存在一首詩裏,生死有什麼區彆?在打胎的時候我自己下瞭手。有你在我左右,我沒法子再笑。不笑,我怎麼掙錢?隻有一條路,名字叫死。你迴來遲瞭,我彆再死遲瞭:我再晚死一會兒,我便連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沒有瞭。我住在這裏,這裏便是你的心。這裏沒有陽光,沒有聲響,隻有一些顔色。顔色是更持久的,顔色畫成咱們的記憶。看那雙小鞋,綠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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