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4-12-24
这是一位女诗人的旅行轨迹,更记录了她心灵的成长轨迹。这些旅行途中的见闻和感触,再加上作者的回忆,向我们展示诗人特有的细腻的内心世界。
“在我失去了名字前面的籍贯之后,我所拥有的个人地理,便是用生命擦亮过的人的面孔、名字、地名、街道、草木、海浪、词……它们构成了我的个人地理。”
《一个人的地理》是安歌的旅行及部分读书随笔集,记录了她从故乡新疆的草原到北京的胡同,从云南的丽江到四川的稻城,从福建的土楼到湖南的张家界,以及于海南游历的故事与感悟。这些旅行途中的见闻和感触,和着《博物志》的奇诡异丽、宫崎骏的雨滴、童年尘埃纷飞的“书房”以及来自父亲和远方的羽毛书签……再加上作者的回忆,向我们展示诗人特有的细腻的内心世界。而当流畅的文字同惊艳的照片一起在眼前铺陈开时,便会勾起渴望在路上和穿行在书页中的您的回忆与期待——您也会在书页中疑惑:自己或许也是歌川广重《桥上的人》,经由梵高、辛波斯卡和这些在路上的生命文字重新归向您?
安歌,本名张继芳。诗人,作家。生于新疆伊犁,旅居海口。出版图书作品有《草原上的毡房》《阳光的首都――海南岛》《植物记Ⅰ――从新疆到海南岛》《植物记Ⅱ――从新疆到海南岛》《影树流花――我的草木姊妹》《植物记――新疆篇》《植物记――海南篇》等。
前言:我的名字前面没有了籍贯 / 1
草原篇 前方有你的黄铜茶饮 / 6
草原物语 / 8
百灵鸟在绵羊身上生蛋 / 13
歌谣草原 / 17
夏塔乡小饭店 / 21
姐妹 / 24
做醉酒者明天的客人 / 29
醉酒者托克 / 32
小双夫妻 / 35
中心人物 / 38
色力克布尔 / 42
前方有你的黄铜茶饮 / 48
夏依尔古丽 / 58
你得认得你的羊 / 62
烹羊宰牛且为乐 / 67
河流和群山的话语 / 73
幸福之神克德尔 / 80
游牧 / 85
草生长的声音是秘密的指引 / 93
请用芦苇水擦洗我 / 99
卖羊肉的买买提 / 103
镜头流动 / 106
邂逅相遇 喀纳斯与图瓦人 / 1 1 8
从奶茶摊到刷刷刷的荒野 / 120
红彤彤的汉人街 / 124
喀纳斯与图瓦人 / 129
在维吾尔族人的歌声中 / 139
迷情唐布拉 / 144
黄昏手风琴 / 147
酸奶秘方 / 150
煌煌敦煌 / 153
胡同北京 / 156
西塘井底 / 161
可能的丽江 / 164
丽江附记 / 170
鼓浪屿:迷途在这里 / 175
永定土楼:承基衍庆 / 187
厦门:云可赠人 / 193
亚丁村·泸沽湖·梅岭雪山:一路的洛克 / 198
凤凰:你把花冠戴在我头上 / 220
棒棒儿捶在岩板上 / 227
大庸:明天或永远 / 231
书店 我的盗贼生涯 / 240
我的盗贼生涯 / 242
留在书上的划痕 / 255
摆设 / 259
独自在家 / 263
逛商店 / 267
朋友如灯 / 271
回忆的点点滴滴 / 275
春潮汹涌 / 278
情色·书签 / 284
“上流”的鸭尾溪 / 291
为了和陌生人跳舞 / 295
我想嫁给你 / 303
鸾鸟自唱,凤鸟自舞 / 308
那就写本书吧…… / 314
有关《倾城》 / 318
大庸落叶集 / 321
海之南 紫梨红枣堕莓苔 / 3 7 4
错误之书 / 376
地老天荒老爸茶 / 380
老街:紫梨红枣堕莓苔 / 387
海口老街上的代笔者 / 394
寻常巷陌 / 397
四个阿婆 / 404
在麻鱼村:俗艳 / 415
娘子军故乡的“三宝” / 419
古城定安:百合香车迎淑女 / 422
驶向黎母山 / 426
惊魂已定黎母山 / 431
布衣结——黎族少女的筒裙 / 438
布隆闺 / 443
文身:暖书 / 448
死之体贴 / 455
铜鼓有岭 / 459
海口笔记 / 464
前方有你的黄铜茶饮
从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昭苏县城到夏塔乡约80公里,从夏塔乡到布拉特草原15公里。小李是我路上遇到的北京自由摄影人,因为同路,所以搭上了伴。本来我俩是想步行到布拉特草原的,顺便感受一路的草原风光。但这想法后来却遭到了哈萨克司机波拉提的取笑。“没有路。”他说。然后他补充:“你们根本不认识那些路,草原上的路都是这样的……”他一边用手七拐八拐地比划着,一边说:“一会儿是石头,一会儿是土,一会儿是草,一会儿是水。”“而且,”他说,“要过两条小河,都有这么深。”他用手在身上比划着,开始手比划在膝盖上面,然后就从膝盖比到肚脐,直要比到胸口那儿去。我看得笑了:“水在你身上怎么涨得那么快?”波拉提也笑。“哎,是这样的嘛。”他说,“有的时候它这么深”——他的手比到膝上,“如果它一高兴,就这么深”——他的手比在肚脐上再升到胸口,然后手停在那儿,用眼睛里的笑意看着我:“这么深的时候,它在谈恋爱。”说得我们都笑了:“那它现在谈恋爱吗?”
波拉提说:“我也不知道,它和人不一样,它想谈就谈了,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们上了波拉提那辆白色的北京吉普,去看看那和人不一样的河水有没有谈恋爱。
草原上的路正如波拉提所说,一会儿是石头,一会儿是土,一会儿是草,一会儿是水;而且方向也正如他七拐八拐的手势。波拉提全神贯注地开车,他的身体随着方向盘拧动着,好像他开的不是车,而是一艘在波峰浪尖上跳荡的船;马达好像也不在那几乎是横冲直撞的车上,而在波拉提拧动的身体里,不,那不仅仅是马达,而是在他的身体里藏着的一匹马。我们的头不时地与车顶进行着亲密接触,开始的时候我还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在喊,我的腰没有了——意思是腰都快颠断了。波拉提在前面幸灾乐祸地笑。“骑马,骑马……”他喊着。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要我们像骑马那样,身体不能死赖在马背上,而要随着马的颠簸让身体不时离开马背,在人和马都是活的时候,才可以免除颠簸之苦,好的骑手都是深谙此道的。后来只要前面有大的沟或者坡,波拉提都会提前喊,要飞了,要飞了……这时候他开的好像又不是船了,而是一架飞机。我们随着他的喊声,让身体离开车座,果然非常有效。到河边,水面不宽,也就四五米的样子,水色是白的,水流非常急。对面有一对骑摩托车的青年,从他们卷起的裤腿可以看出,他们曾经下水测过水的深度,显然摩托车是无法通过的。波拉提用哈萨克语和他们讨论着水势。
我问波拉提:“这水咱们的车能过吗?”
“现在不行,”波拉提说,“它们正恋爱得厉害呢。”
“那它们什么时候不谈恋爱了呢?”我问。
“谈着谈着就不谈了,水和人一样嘛,”波拉提说,“人也要做饭、放羊,不能光谈恋爱。水也不会光谈恋爱的。”
当你安静下来,世界就会向你聚拢——正午的草原上,向我们聚拢的还有高原上白花花的太阳,田野上的草和野花上闪着笔直的阳光,让人不敢逼视。它们的上方,空气变幻出热气蒸腾起的花纹,在空气里移动着空气,显示着寂静。
不时有人骑马渡过河水,我指着摄影师小李问带我们来的乡村司机波拉提:“你能不能问他们借一下马,我和他,让我们先过去?”
“你们?”波拉提笑了,“你们不行,你们骑,马就不走了。”
这让我想到诗人周涛讲过的一件往事。
周涛是会骑马的。年轻的时候,他因有急事骑马到另一个村去,傍晚遇到一条涨水的河。马死活也不愿意渡河,弄得周涛万般无奈。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哈萨克帐篷,就打马过去,寻找帮助。打开帐篷发现里面只有一位黑瘦的哈萨克老妇人,年龄大概有八十多岁了。周涛喝着她倒的茶,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空,心想今晚过河可能是无望了。没想到哈萨克老妇人听了他说的情况后,立马站起身来,带他到河边。哈萨克老妇人拉着自己的马,侧身跨上周涛的马,周涛那匹先前面对河水胆怯不前的马突然全身一闪,仿佛通了电,平稳地踏入了河水。马从黑瘦的哈萨克老妇人双腿夹紧的动作里,听到了指令,知道自己是遇到了真正的骑手——哪怕她已经八十多岁,哪怕她非常瘦小,但马不管这些,它只认真正的骑手,马也是需要从真正的骑手那儿找寻勇气的。但成为一个真正的骑手需要时间。
在哈萨克族的人生礼仪里,对一个男孩而言,他所要经历的第一个重要礼仪就是他的出生礼“齐哈达哈纳”,第二个重要的人生礼仪就是小孩骑马仪式。哈萨克小孩5岁就开始练骑马了。马在哈萨克人的生活中已不仅仅是一个动物,也不仅仅一个陪伴,马和他们心息相通,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他们荣誉的一部分。说着马,河水对面的一个中年哈萨克人对着河水唱起了那首有名的哈萨克民歌《黑走马》:
骑上这种马的时候想到哪儿都可以去
哪里有风哪里就有我黑走马的身影
只要我有梦想
骑上我的黑走马就可以到达
“只要我有梦想,骑上我的黑走马就可以到达。”这是多么朴素而美好的诗句啊,又是多么简单却了不起的确信!
“可是什么是走马呢?”小李问。
“走马啊,”波拉提说,“就是慢跑着的马。走马好像你们‘汉族人的马’里那种桑塔纳,跑起来又稳又快,跑马,跑马嘛。”他转身指着自己北京吉普说:“这就是跑马,有的跑马比我的车好,跑马也有好有坏嘛。”波拉提心平气和地笑着说。
但我感觉如果把黑走马的歌改成:“如果我有梦想,开着我的桑塔纳就一定可以到达。”这样听起来无论如何都像一则不成功的电视广告。毕竟,比起“汉族人的马”,真正的马是有着呼吸,有着肌肉的勃动,有着马的精神,有着热血,还有着与人的肌肤相亲……而且,马是会死的,这很关键。
水终于消下去了。我们的车驶进布拉特草原深处,车还没靠近毡房,就看见托克塔森家的毡房前站着几个孩子,脸色黑红黑红的,透出高原阳光的颜色。他们专注地望着我们的车,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还省油;还有一种是表情,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似乎在支持停在脸上的强烈阳光。这让我想到我们在草原路遇的过路的羊群,大群大群地走在草原上,拦在我们的车前。波拉提怎么按车喇叭它们都无动于衷,依然慢腾腾地走着,拥挤着。也许对这些羊而言,我们的车也如它们经过的一个土坡,一个小小的山岗,属于它们凝然不动的世界的一部分,会等着它们慢慢走过。虽然我们的车是动着的,还发出响声,但它们仿佛决定了不理解这一切。我隔着车窗看着围在我们车前车后的羊们,笑着说:“好,有性格。”而波拉提则坐在驾驶座上乱骂一气,结句总是:“牲口!”骂得我们笑了:羊不是牲口是什么?
有时,一头不知道在何处的羊突然远远地叫了起来,于是羊群突然叫成一片,随着叫声,羊们拥挤着,满山遍野地跑了起来。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叫,为什么突然跑遍了山谷。仿佛听到了冥冥中的一声号令(我感觉它们不是被我们这个“汉族人的马”的喇叭声吓跑的。根据哈萨克的习俗,我们这个“汉族人的马”是很没有礼貌的,哈萨克人骑着马是不能冲进别人家羊群的),那依稀是来自上天的一道指令,让羊群突然间跑遍山野。
直到车驶近他们的毡房,一个最小的孩子才钻进毡房的门。然后托克塔森就从毡房里弯着腰走了出来,和从车里走下来的波拉提互相问候,从家中的老人孩子一直问到:“你们家的羊好吗?牛好吗?马好吗?狗好吗?”与托克塔森握着手彼此脸对脸问候时,波拉提的语气态度极郑重,托克塔森的脸色身姿,似一本哈萨克的草原之书,把面对这本书的同族人波拉提也翻卷进这本书里。
托克塔森和波拉提不同,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木讷,动作也是缓慢的,一看就是长年在草原生活的哈萨克人——草原不需要你太多的表情,也不需要你匆匆忙忙地做什么。——他们的表情是长年面对天地万物时最自然的表情,他们的动作也是干活时很实在的动作。和我们握手时,看不出他欢迎我们这些远方来的客人,当然也看不出不欢迎的样子。他的手是温暖有力的,我的手被他握在手中时,我感觉我的手是有重量的。他脸上最后绽出的笑,好像迟迟才从毡房里走出来见生人的孩子,竟然有些羞涩。那样子让我想起一首哈萨克民歌:
不要见了面就握手寒暄,
而实际上什么都不干;
不要在大街上只会炫耀自己,
要知道你出自毡房,
那才是你的根源。
我们到达布拉特草原托克加阿塔的儿子托克塔森家的时候,是下午2点,新疆时间是中午12点。正是吃饭的时间。在托克塔森宰羊准备招待我们这些远方客人的时间里,波拉提已和小李称兄道弟,彼此间亲密得好像失散了多年的亲兄弟,他俩互相赞美着对方的胖,俩胖子还摸着对方的肚子比谁的大些。波拉提的结论是自己有四个月的身孕,而小李至多也就三个月,所以他认为小李可以叫他哥哥。而对我,他认为,我完全有必要和他一起到附近夏塔的古墓去掘些宝藏什么的,然后和他一起私奔到对面的哈萨克斯坦去……饭后,波拉提把我们留在草原上,先行回夏塔乡了。
要离开夏塔乡的傍晚,我们在夏塔乡小饭店吃饭,看见波拉提推门走了进来。我和小李满腔热情地起身打招呼。波拉提客气地对我们挥挥手:“你们在这儿吃饭啊。”转身和对面吃饭的人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离开时甚至没有向我们道别。不知小李做何感想,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但想想,又释然了:夏塔乡是伊犁州有名的旅游胜地,作为乡政府的司机,波拉提见的人多啦。在草原的亲热和在乡里的漠然,或者也不完全是波拉提的世故,这也许可以用一句城乡差别来解释吧。
……
?我的名字前面没有了籍贯
在乌鲁木齐火车站,我拥抱了来送我的丁燕和刘亮程。他们一个矮些,一个高些,这让我分不出他们的胖瘦——我脆弱的手臂能分清的东西不多。此刻我只能分出他们的高矮,能分出我的双臂拥抱着的是我的朋友,他们的身体在冷风中是温暖的,因为他们是活着的,因为他们是我的个人地图上一个闪亮的点——我不要他们送我进站,我准备头也不回地走进我一个人的车站。
我知道他们会站在那里,看我2002年11月4日留给新疆的背影——但我知道,我不能过分依赖站着的人。正如我试图与茨维塔耶娃互文的诗(分行的是她的《约会》,不分行的是我的《告别》):
怀着这种痛苦年复一年,
我将独自走过群山和城市的广场。a
有些东西与生俱来。群山和城市的广场,是后来的事情,你是后来的事情。当所有的词都可以从字典里找到它的来处,说,已经没有意义;当每个人都可以死,死也没有了意义。而那些先于我们死掉的东西,镶拼起我们,是那么易碎,是从内部就碎掉了的,所以我们站着,好像一个完整的人。我们用语言支援我们自己,用坚定支持一个没有的立场。当我独自走过,群山和城市的广场从来没有建成。
但是我还是回头了,还有另外一些没有站在那里的新疆的朋友:有我一生的朋友和兄长诗人沈苇——此刻他的女儿千千正在发着高烧;有到海南一直忍着不喝椰汁,要等到见我与我同喝一只椰子里的水的女诗人南子(她和我一样永远迷路,这让我几乎在任何城市都能遇到她——另一个我自己);有喝了一点儿酒,奶声奶气地叫我安哥哥,并把手上戴着的火焰山状美丽的戒指送给我的女诗人铁梅(戒指本是她戴在订婚的那个手指上的。她现在已在九华山出家,这个火焰山状的热情生命,在那儿患上风湿性关节炎),她和南子一路地打电话来,此刻,她们正在赶着排版。还有在沈苇的送别宴上,坐在我旁边,不停地和身边一两个人碰着酒杯,似发誓要把自己灌醉的评论家韩子勇,我永远记得并感谢他给我写的诗评里的一句话:纵身一掷的美。还有特别从另一个城市赶来,为我送行的诗人金玮,烤肉摊的火焰照亮我们的脸,如我们曾借对方的光,彼此映照;有因我的手机停机,找了我一天,专门要为我做大盘鸡的画家小飞(金玮和小飞现在都吃斋念佛,一心想步入极乐世界);有新疆著名诗人周涛,他在拥抱我的时候告诉我,要做,就要成为最好的;有现已移居威海的诗人北野,他曾为我唱了八年前唱过的《假行僧》:“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此刻,他们一起构成我的背影,构成我的离别。
但离别是从到来的那一刻就开始的,是从新疆第一个接风的桌面上开始的,然后一直延续下去。它不停告诉我:你已是这片土地的客人,你还是必须走向并饮尽最后一杯离别酒的那人,是一个必须离开故土的人,尽管,它并不是我父母的故土。
但离别却是慢慢形成的。
初来海南,朋友们还常常打电话来:“回来吧,你一个人在那儿干什么呢?”后来,我在海南发文章时,前面括号里的(新疆)变成了(海南)。再打电话来,就变成了:“什么时候回来看看?”
当我转了半个中国,回到阔别八年的新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我成了五六十个接风送别宴席上的主角,从诗人朋友到亲人,甚至到幼儿园时青梅竹马的朋友——为我显示着别离时间,显示着到来的时间就是告别的时间,在的时间就是不在的时间。这一切,构成我诗中的一段:
在和背弃同时拥有的归来中
我不了解那些血液,如何在奔突中滴成
一个人的身体。我可以听见这内在的教堂
在重聚的亲人中崩溃的钟声
我看见它八年的塔峰,倾斜着
穿插过合家欢上微笑的面孔
被一个旋转的手无情地支持,被你们支持
仿佛那纯粹矛盾的玫瑰
在杯盏相碰的声音中,不断
粉碎着开放:我了解
唯有这声音拥有我的至亲
“唯有这声音拥有我的至亲”——这其中还有一个没有被碰响的杯子,因为它是塑料的——它是宇向在济南送给我的。我一路上带着它,在火车上,在旅途中,我用它端着这个世界给我的水。在新疆伊犁昭苏县的夏塔乡,动辄就停水的日子里,我甚至用它去舀一点泉水回来,点湿了毛巾,擦拭身体——那个杯子很大,不脆弱。
一个人能走多远,一个诗人能走多远,他或许就能拥有怎样的个人地理。所以旅居荷兰时的诗人多多写着:“十一月入夜的城市/唯有阿姆斯特丹的河流/突然/我家树上的橘子/在秋风中晃动……秋雨过后/那爬满蜗牛的屋顶/——我的祖国/从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缓缓驶过……”
我能在诗中说我家树上的苹果,说到它如何突然在风中晃动;但我不能说:“我的祖国/从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缓缓驶过……”这也正如我在海口写的诗《在这里……》中所写:“这里每一条道路都在水上/这里是一块草席,漂得那么远/也不能吐出那个巨大的词/——祖国——没有某种意义上的离开,就没有另一个意义上的拥有。”
我离开了,带着宇向的杯子,沈苇送我的书,不同的火车站台上朋友们的接送,两张全家福照片,还有在手机短消息上一路陪着我的朋友——道路破碎,然后又重新整合成我的离开。我能拥有什么,现在,我还不知道。但我想它们会来的,因为我知道,如果是你的东西,不管你离开多远,到后来,它都会转回头来找你。你离开得越远,可能它们找到你的力量就越大,这样想的时候,我是安慰的。
在我失去了名字前面的籍贯之后,我所拥有的个人地理,便是用生命擦亮过的人的面孔、名字、地名、街道、草木、海浪、词……它们构成了我的个人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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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分或许是诗人禀赋,安歌的文字,俏皮而机智,她总能从看似随意的事物中发现奇特有趣的内在,我喜欢这种看似无心,实则意趣盎然的写作,句式婉转跳跃弥漫着一种热爱的张力,由此,读《一个人的地理》,不只是看见了安歌的人文地理疆域,还顺带做了一次体式舒展的心灵体操,整个人思维和心智都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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