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2-28
★眾人的目光現在不是仰望統治者的麵孔,而是仰望思想傢的麵孔。
★ 人的欲望就好比一張驢皮,我們欲望越多,生命就越少!
《驢皮記》是巴爾紮剋的一部長篇哲理小說。《驢皮記》彆齣心裁地用一張驢皮來象徵人的欲望和生命的矛盾,並藉此概括人的生活經驗和哲理思考。貴族齣身的青年瓦朗坦破産後投身到社交場所,落得窮途未路,準備投水自殺時,一個古董商給瞭他一張神奇的驢皮。這張驢皮能實現他任何願望,不管是善念還是惡念,但願望一經實現驢皮立刻縮小,壽命也隨之縮短……
巴爾紮剋(1799—1850),19世紀法國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傢,歐洲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和傑齣代錶。1799年5月20日生於法國中部的圖爾城,二十歲開始從事文學創作。1831年發錶的長篇小說《驢皮記》為他贏得聲譽,成為法國頗負盛名的作傢之一。其代錶作有《歐也妮?葛朗颱》《高老頭》等,更創作瞭捲帙浩繁的巨著《人間喜劇》,共包含91部小說,刻畫瞭兩韆四百多個人物,充分展示瞭19世紀上半葉法國的社會生活,是人類文學史上罕見的豐碑,被稱為法國社會的“百科全書”。
譯者序/1
法寶/1
鐵石心腸的女人/74
麵臨死亡/180
尾聲/273
法寶
去年10月末,在賭場開館的時刻,一個青年走進瞭王宮大廈,毫不猶豫地踏上瞭三十六號賭館的樓梯。賭博這種惡習之所以受法律保護,讓人開設賭館,主要是因為可以徵稅。
“先生,請把帽子給我!”欄杆後麵一個蹲在陰暗角落的小老頭子突然站瞭起來,用乾巴巴的聲音帶點責備的口氣嚮他叫喊,這小老頭子麵色蒼白,模樣兒像是按照非常難看的模子澆鑄齣來的。
一個人走進賭館以後,按照規矩第一件事就是拿掉他的帽子。這種行為是否錶演福音書裏的寓言,還是神的隱喻?或者是同你訂立惡毒的契約以索取抵押品的一種方法?又或是強迫你在要贏你錢的人們麵前,保持恭敬的態度?抑或是潛伏在社會各個罪惡淵藪的警察,堅決要知道你的帽子店的名字,或者你的名字,如果你曾經在帽子裏寫上你的名字的話?又或者是要量一量你的頭骨的尺寸,以便對賭徒的大腦能力,得齣有益的統計數字?麵對這種種疑問,行政當局完全保持沉默。可是不管怎樣,要知道你嚮賭桌邁齣一步,你的帽子已經不屬於你,正如你的整個人已經不屬於你一樣,因為你在賭博,你,你的財産,你的帽子,你的手杖和你的大衣,都在賭博。當你走齣賭館的時候,賭神會以行動來殘酷地挖苦你,他嚮你錶明他將你的一切還給你的時候,還為你留下瞭一點東西。假如你戴著的是一頂新帽子,你從這個教訓裏就會懂得必須定製一套賭徒服裝。
青年人的帽子邊緣已經有點脫毛,他把帽子遞過去,換迴來的是一張有號碼的卡片,臉上露齣吃驚的樣子,這就足夠說明他的靈魂還很純潔,也使那個從年輕時起就捲進賭徒們沸騰的娛樂生活的小老頭子,嚮他瞟瞭一眼。老頭的眼光呆滯而毫無熱情,一個哲學傢可以從中看齣醫院病人的淒慘,破産人的漂泊流浪,一大堆窒息的紀錄,終生的苦役,流亡到誇薩誇爾科斯等人生經曆。這個人一副長臉,臉色煞白,說明他目前隻靠達賽的廉價湯來營養;他的模樣,正是賭博的慘白形象的赤裸裸的暴露。他臉上的皺紋,隱藏著舊日受盡摺磨的痕跡,他一定是領到他的那份微薄的薪金以後,當天就去賭光。他像駑馬一樣,鞭子在他身上再也不起作用,沒有什麼能使他打一個寒戰。輸光瞭的賭徒走齣大門時的長籲短嘆,他們的默默咒罵,他們的呆滯目光,都不能使他有絲毫激動。他就是賭神的化身。如果那個青年仔細觀察一下這個看門狗的悲慘樣子,也許他就會說:“這個人的心裏隻想著賭博!”這個活的樣闆大概是上帝特意安置在那裏的,正如上帝將令人討厭的標誌放在所有藏垢納汙處所的門上一樣,可惜這個活忠告沒能使青年聽從,他堅決地走進瞭大廳。廳裏金錢的鏗鏘聲對充滿貪婪的人心,正在施展勾魂攝魄的魅力。這個青年大概是受瞭讓·傑剋·盧梭全部雄辯的話中最符閤邏輯的一句話的驅使,纔到這兒來的。這句話的悲慘內涵是這樣的:“是的,我理解一個人可以去賭博,因為那時候他隻剩下最後一塊銀幣,除瞭一搏便隻能投入死神的懷抱瞭。”
傍晚時分,賭場宛如一首庸俗的詩歌,可是非常動人,就像一齣流血的悲劇那樣。大廳裏擠滿瞭觀眾和賭徒,一些貧窮的老頭子,為瞭取暖,也在那裏流連忘返。到處都是激動的麵孔和狂歡的場麵,這些從喝酒開始的狂歡,必然以跳進塞納河而終結。盡管大廳裏充塞著賭徒的氣味,由於登場人物過多,使人無法看清賭博惡魔的真麵目。夜場賭博是一首真正的重唱麯,整隊人都在叫嚷,樂隊的每件樂器都在抑揚地奏齣自己的鏇律。你可以看見許多有身份的人到這兒來花錢找樂,就像他們花錢看戲和上館子一樣,也像他們到娼寮去花錢購買三個月刻骨銘心的悔恨一樣。可是你能理解一個焦急地等待賭館開門的人,心中多麼興奮和心跳得多猛烈嗎?早上賭徒和晚間賭徒之間的差彆,就像一個懶洋洋的丈夫同一個在情婦窗下等待得差不多要昏倒的情夫之間的差彆一樣。隻有在早上,突突直跳的賭癮纔會發作,十足駭人的需要纔會齣現。這種時候,你可以欣賞到一個真正的賭徒,他不吃、不睡、不過日子、也不思想,因為他受盡瞭賭輸後下加倍賭注贏迴來的煎熬,受盡瞭急切希望在“三十與四十”紙牌賭上贏一注的摺磨。在這個可詛咒的時刻,你會遇見冷靜得可怕的眼光,使你瞧得發呆的麵孔,想將紙牌掀起來並把它吞掉的視綫。因此賭館最壯觀的時刻是它開館的時候。如果西班牙有鬥牛,羅馬有角鬥士,巴黎也有王宮大廈足以自傲,這裏刺激神經的輪盤賭,給人以欣賞血流成河的快樂,卻不至於在血泊中滑倒。你要偷看一眼這個競技場嗎?請走進去吧!……裝修多麼簡陋啊!牆壁上糊滿瞭油垢斑斑的紙,高與人齊,卻沒有一幅使人靈魂清醒的畫像,連釘子也沒有一顆,想自殺也不容易。地闆又破又髒。大廳中間有一張長方形的桌子。一些簡陋的草墊椅子密密地圍繞桌子擺著,桌上的綠颱毯已被金幣磨損,這一切,說明到這兒來為著發財和奢侈享受而喪命的人們,卻奇怪地對這些毫不奢侈的陳設一點也不在乎。這種人間的矛盾現象隻要內心對自己起瞭強烈的反作用,便隨處可見。一個情郎總想將自己的情婦放置在綺羅堆中,給她穿上東方柔軟的絲綢,然而多數時間他卻在簡陋的床上占有她。野心傢夢想達到權力的頂峰,然而自己卻不惜匍匐在地奴顔婢膝。商人躲在一間又潮濕又不衛生的鋪子裏無聲無息地小本經營,賺瞭錢他蓋瞭一座高樓大廈,然而他的兒子,過早到來的繼承人,將因兄弟打官司而從大廈裏被趕齣去。總之,世上還有什麼東西比一傢賭館更能使人不快的呢?這是一個奇特的問題!人類是喜歡用反麵同正麵對比的,他用眼前的痛苦來欺騙將來的希望,又用不屬於自己的將來,來欺騙眼前的痛苦,他使自己的一切行為,都帶上前後不一緻和軟弱的性質。在人世間隻有災難是完整無缺的。
青年走進大廳的時候,已經有瞭幾個賭客。三個謝頂的老頭子,懶洋洋地圍著一張綠颱毯的賭桌坐著。他們的像石膏一樣的臉,同外交官的臉一樣毫無錶情,說明他們的靈魂早已麻木不仁,他們的心好久以來已經不會激動,即使將老婆的陪嫁財産拿去孤注一擲也無動於衷。一個黑頭發、橄欖色麵孔的意大利青年,支著肘子,靜靜地坐在賭桌的一端,似乎在傾聽注定要在賭徒耳邊秘密叫喊的輸贏預告。這個南國青年滿腦子裏都是黃金和激情。有七八個旁觀者站在那裏,排成一長行,等待著觀看命運變幻的各種場景,觀看賭徒的模樣,金錢和錢耙的移動。這些無所事事的人們靜靜地站在那裏,動也不動,集中注意力就如同老百姓在刑場上觀看劊子手殺頭一樣。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穿著舊西服,一手拿著記錄簿,一手拿著大頭針,來登記紅方和黑方的獲勝次數。他是現代的一個坦塔羅斯,完全同本世紀的一切享樂不沾邊;他是一個沒有財富的守財奴,隻能以想象中的賭注來賭博;他是一個有點理智的瘋子,慣用幻想來安慰自己的窮苦,對待罪惡和危險有如年輕的神父在主持普通彌撒時對待耶穌聖體一樣。在莊傢的對麵,有一兩個善觀賭運的精明的投機傢,活像古代的苦役犯,麵對著苦役船也不害怕一樣,走到莊傢的對麵,碰碰運氣賭三次,贏瞭就走,他們就靠贏來的錢過日子。兩個上瞭年紀的侍者,抱著胳膊,懶洋洋地在大廳裏踱步,不時通過窗戶嚮花園張望一下,似乎要將自己在玻璃上壓扁的臉,作為招牌,嚮行人顯示一下。莊傢和副手用慘白的眼光嚮下賭注的人們投射緻命的一瞥,然後用尖細的聲音喊道:“下賭注吧!”這時候青年推門進來。場內的空氣顯得更靜寂,大傢都好奇地掉轉頭來朝著他。這真是聞所未聞的怪事!老頭們發呆瞭,職員們愣住瞭,看客們,包括那個入迷的意大利人在內,所有的人看見那個陌生人的時候,都湧現瞭一種可怖的感覺。在這個大廳裏,痛苦應加以掩飾,貧睏應錶現齣快樂,絕望應保持穩重,那麼,要叫人憐憫,不是必須錶現齣十分不幸嗎?要得到同情,不是必須顯得軟弱無能嗎?要想使這裏的人靈魂受到震動,不是必須有一副淒涼可怕的外錶嗎?這三者在這個青年身上都具備,他一進來就給人一種全新的感覺,把所有冰冷的心都震撼瞭。在法國大革命時期,不是也有不少劊子手,為他們即將斬首的處女的滿頭金發而流淚嗎?
賭客們一眼就看齣這位新賭客臉上有可怕的秘密,他的青春煥發的容貌覆蓋著一層陰霾,他的眼光證實他的種種努力都白白費掉,他的無數希望都成瞭泡影!可悲的藏而不露的自殺念頭,給他的前額添上一層病態的灰白色,苦笑使他的嘴角齣現瞭淺淺的皺紋,他的整個容貌錶現齣聽命運擺布的神態,使人看瞭很不舒服。他的眼睛深處閃爍著隱秘的天纔,而眼神暗淡,也許是娛樂生活過分疲勞所緻。他的高貴麵孔,以前既純潔又熱情,如今既墮落又頹唐,是不是放蕩生活在上麵打下瞭骯髒的烙印?他的眼皮上有黃圈,臉頰上有紅暈,醫生們一定會歸咎於心髒和肺部有病,而詩人們則認為這些痕跡是鑽研學問和燈下苦讀所造成的。可是,比疾病更緻命的惡習,比學習和鑽研更殘酷的疾病,使這顆年輕的腦袋變瞭樣:富有生命力的肌肉萎縮瞭,隻稍為接觸過美酒、學問和疾病的心被絞碎瞭。他的進入大廳,如同一個惡名昭著的罪犯走進監獄,受到其他罪犯恭恭敬敬的迎接一樣,眼前這班人世間的惡魔,摺磨人的專傢,也在嚮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痛苦緻敬,嚮他們用眼睛探測的深深的創傷緻敬。他們從他的一言不發的嘲諷中認齣瞭他的王傢氣魄,從他的破舊衣服中認齣瞭他的風度翩翩,他是他們的王子!青年的確穿著一件很雅緻的燕尾服,可是背心和領帶之間接閤得非常巧妙,使人懷疑他裏麵是否還穿著襯衫。他的那雙像女人的手是否乾淨實可懷疑,因為他已經兩天不戴手套瞭!莊傢副手同賭場侍者們看見他就打起寒戰,那是因為在他的細長、靈巧的身軀和他的稀疏的天然金色鬈發裏,還殘留著天真淳樸,散發著魅力。他的模樣兒隻有二十五歲,他的嗜賭似乎純齣偶然。他正在以旺盛的青春活力,同放蕩生活做鬥爭。光明與黑暗,生和死,在他身上進行著搏鬥,因而同時齣現瞭高雅和下流。他像一個失掉靈光的天使,迷瞭路,纔到這兒來。因此所有在場的誘導彆人做壞事的老行傢們,宛如一個掉瞭牙的老虔婆,眼見一個漂亮少女即將墮落,動瞭惻隱之心,也幾乎要嚮這位新手叫喊:“離開這裏吧!”可是新手筆直走到賭桌旁邊,站在那裏,毫不猶豫地把手中的一塊金幣扔到綠毯子上去,金幣滾到黑方;然後,他又像一切有魄力的人一樣,痛恨爭論和多疑,他用既激動又冷靜的眼光嚮莊傢助手瞟瞭一眼。他的賭注引起大傢的極大關注,以緻那些老頭子都不下注瞭,隻有那個意大利人,以賭徒的狂熱,突然心血來潮想齣瞭一個好主意,將一堆金子押在紅方,和陌生人恰恰相反。莊傢竟忘記瞭叫喊:“下注!——下注完畢!——不能更改!”這幾句話因為每天重復多次,最後竟變成瞭沙嗄而含糊的喊聲瞭。莊傢助手把牌攤在桌子上,似乎在祝願新來的賭徒交好運,他本來就對承辦這些黑色娛樂的老闆們能否贏錢毫不關心。每位觀眾都想從這塊金幣的命運中看到一齣悲劇,看到高尚人生的最後一幕;他們的眼睛閃閃發亮,全神貫注地盯著那些決定命運的紙牌。可是盡管他們仔細地輪流察看青年和紙牌,他們也無法從青年冷冰冰和無所謂的臉上看齣有任何激動的痕跡。莊傢助手正式宣布:“紅方雙數勝,下新注。”意大利人看見莊傢把摺疊著的紙幣一張張地扔到他的麵前,不由得深深地噴齣一口氣。至於那個青年,直到錢耙子伸齣來把他的最後一枚拿破侖金幣帶走的時候,他纔明白他一敗塗地瞭。象牙錢耙子碰到金幣發齣乾巴巴的聲音,金幣像箭一樣迅速歸並到莊傢麵前那堆金子裏。青年慢慢地閉上眼睛,嘴唇發白,可是他很快就睜開眼皮,嘴唇重新齣現珊瑚紅色,裝齣一副看破紅塵的英國人模樣,走瞭齣去,並沒有像彆的輸錢賭徒那樣,用令人心碎的眼光,投嚮觀眾,乞求憐憫。在這世界上,一秒鍾時間,骰子的一擲,會發生多少事情啊!
賭場的一個收銀夥計在沉默瞭一陣以後,用拇指和食指拈起那枚金幣,給在場的人瞧瞧,微笑著說:
“這一定是他的最後一顆子彈瞭。”
“他是一個愛冒險的狂熱者,準會去投水。”一個賭客環顧四周迴答;他是賭場的老主顧,同周圍的賭客都彼此熟識。
一個侍者吸瞭一撮鼻煙大聲說瞭一句:“啊!”
“可惜的是我們沒有跟著這位先生下注。”一個老頭子指著意大利人對同伴們說。
大傢都一齊瞧著那位幸運的賭客,他正在用哆嗦著的手去數鈔票。
他說:“我聽見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叫喊:‘賭神會因青年人的絕望而懲罰他’。”
莊傢說:“他根本不會賭,如果他是內行,就該把金幣分三份下注,這樣他贏的機會就多一些。”
青年沒有要迴帽子就走過去瞭,那個看門的老頭,注意到帽子的破舊,一言不發地把帽子還給他,青年機械地遞還瞭牌號,走下樓梯,嘴裏吹起羅西尼的名麯《讓心兒狂跳》,吹得那麼輕,連他本人也聽不見那優美的鏇律。
他很快就穿過王宮大廈的長廊,一直走到聖奧諾雷街,嚮杜伊勒裏公園走去,猶猶豫豫地走過公園。他像在沙漠裏行走一樣,看不見同他擦肩而過的路人,在嘈雜的人聲中他隻聽見一個聲音——那就是死神的召喚;最後,他完全陷入毫無知覺的沉思狀態中,宛如從前那些關在小車內,朝沙灘廣場的斷頭颱駛去的罪犯所陷入的狀態一樣,這個斷頭颱自從1793年以來已經被鮮血染紅瞭。
自殺包含著不知什麼偉大和恐怖的因素。有許多人的垮颱是沒有危險的,像孩子們從極低處跌下來沒有危險一樣;可是一個偉大人物的倒颱就不一樣,他準是從很高處掉下來的,他已經爬得那麼高,一直到瞭天上,窺見瞭常人不可進入的某種樂園。他在人生途中所遇見的暴風雨一定是難以平息的,所以纔迫使他求助於手槍的槍口,以得到靈魂的平安。多少睏居鬥室的天纔青年,由於在茫茫人海中缺少一位朋友、一個女人來安慰他們,隻好麵對著厭倦瞭金錢和感到無聊的人群慢慢地枯萎,以至死亡。一想到這一點,自殺的念頭便百倍增長。在自殺同飽含希望到巴黎來的青年之間,隻有天知道有多少觀念,多少棄置不用的詩篇,多少絕望和壓抑的喊聲,多少無益的嘗試和未成功的傑作,在互相矛盾衝突。每一次自殺都是一首雄偉壯麗的悲歌。試問,在浩瀚的文學海洋中,能否找到一本浮齣水麵的書,在纔華上能同下列花邊新聞比美的呢?
如果人世間真有一塊驢皮,使你的一切願望都能實現,同時隨著願望的實現,驢皮將會縮小,你的生命也會縮短,試問,你是否願意接受這塊驢皮?
對大多數人來說,答案將是肯定的。且不說那些如本書的主人翁那樣,窮途末路,已經輸掉身上最後一枚金幣,準備投水自殺的人,世上有許多人,麵對金錢和物質享受的誘惑,還不是將名譽、地位、傢庭、祖國,甚至自己的生命,全部置諸腦後,而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不顧道德、法律、輿論的阻力,殺人放火,詐騙盜竊,無所不為,小小一張驢皮,哪裏阻止得住他們?
然而這塊小小的驢皮,巴爾紮剋還是費盡心思纔得到的。巴爾紮剋經過十載艱辛,深刻地體驗瞭金錢的威力和貧窮的痛苦,深知一個人如果瘋狂地追求金錢,世間上很少有力量能夠阻止他。巴爾紮剋首先想到的力量,是良心的譴責和特殊的疾病。在這部小說裏,召開盛大宴會的東道主是泰伊番,而且在小說裏一再提到《紅色旅館》,可見泰伊番是經常齣現在巴爾紮剋腦際的一個人。為什麼這個形象會纏住巴爾紮剋,揮之不去呢?原來在《紅色旅館》裏,泰伊番是個殺人犯,他用最要好的朋友的解剖刀,殺害瞭一個商人,盜走瞭商人的十萬法郎珠寶,逃之夭夭,害得他的最要好的朋友被軍事法庭判處死刑。泰伊番因此發瞭財,當上銀行傢,擁有價值一百萬的地産,在社交場所齣現時,他很愛笑,舉止態度完全像個慈祥的老好人。他完全逃脫瞭法律的製裁,正在安享他的不義之財。巴爾紮剋沒有違反現實對這樣一個人給予人間的製裁,正如《驢皮記》裏拉斐爾得到六百萬遺産以後,泰伊番所說的:“拉斐爾先生已成為六百萬法郎的富翁,登上瞭權力的寶座。他是國王,他可以為所欲為,他淩駕一切,像所有的富翁那樣。對他來說,從今以後,所謂‘法國人在法律麵前人人平等,’不過是記載在大憲章裏的一句謊言。他不會服從法律,法律倒要服從他。沒有為百萬富翁而設的斷頭颱,也沒有對他們行刑的劊子手。”拉斐爾迴答道:“他們都是給自己行刑的劊子手。”
怎樣纔算是給自己行刑的劊子手呢?
巴爾紮剋在《紅色旅館》裏給泰伊番以生理的製裁,正如大自然給性生活混亂者以艾滋病製裁一樣:泰伊番害上瞭頭痛病,“這個可憐的漢子硬說腦袋裏有小動物在咬嚙他的腦髓:每根神經裏麵都有一陣陣的刺動,像鋸子鋸一樣,又像神經被人猛力拉扯。”最後泰伊番死於這種病。
這算不算是給自己當行刑的劊子手呢?
當然不是。泰伊番雖然頭痛而死,仍然是死於病榻,可以說是壽終正寢。讓一個殺人犯正常地死亡,絕非作者的意願。但人世間又沒有彆的力量可以給予製裁,隻有求助於超自然的力量瞭。驢皮,正符閤瞭這種需要。
隻要你有任何欲念,不管是善念還是惡念,願望一經實現,驢皮立刻縮小,你的壽命也隨之減少。你整天滿懷恐懼地注視著那張驢皮,唯恐它繼續縮小,有福不能享,有心愛的人不能白頭偕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末日來臨,這纔真正是給自己當行刑的劊子手!
《驢皮記》發錶於1830年,其時巴爾紮剋已經在假三層的小頂樓上寫作瞭十年,當過“筆和墨水的苦工囚犯”(巴爾紮剋語),負債達十萬法郎之多,發誓要用筆來完成拿破侖未竟的事業,每天夜以繼日地工作,靠喝咖啡來維持精力。這樣的勞纍有損於健康,料想巴爾紮剋已有預感,所以作者纔有瞭欲望達到,壽命縮短的啓示。
在資本主義的金錢世界裏,爾虞我詐,殺人越貨的事層齣不窮,惡人得逞於一時,法律和輿論往往奈何他們不得,感到正義不能伸張的巴爾紮剋,於是嚮惡人們發齣深刻的詛咒:你們接受瞭驢皮,必將給自己當行刑的劊子手!這就是《驢皮記》的喊聲,本書的結局如此悲慘,原因也在這裏。
鄭永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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