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11 09:15:38 来自: 田方萌 带一本书去巴黎的评论 3 star rating3 star rating3 star rating 3 对于九十年代末的中国大学生,林达谈美国的系列丛书曾经是这一代青年自由主义的启蒙读物。作者娓娓道来,循循善诱,通过一个个精彩的故事深入浅出地说明了美国宪政的设计原理。我的一位老师对每一届本科生都推介这套丛书,并要求他们写出读书报告。国内一位自由派的政治学者曾对我说,林达那三本大众读物对自由主义普及的贡献,远超过许多精深的学术著作。在思想史的意义上,林达属于潘恩式的人物。《近距离看美国》不正是中国版的《常识》吗? 然而启蒙者也不免有自身的局限和偏见,这却是我们在接受启蒙的同时不得不警觉的。安替兄曾提到,旅美作家林达和薜涌是中国安插在美国的一南一北两大卧底。世纪之交,林卧底带着雨果的《九三年》到巴黎游了一圈,遍访与法国大革命有关的历史建筑。此行的游记后来成书,就是前两年出版的《带一本书到巴黎》。该书主旨在于对比美国的制宪过程,批判法国大革命的激进路线。林达以优美的笔触描绘了法国文化精致优雅的一面,更衬托出革命的血腥和残暴。作为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一代,林达在近现代政治革命的溯源地冷静对革命提出质疑,这种反思无疑是值得肯定的,在中国大陆也具有相当的启蒙意义。然而作者对文明和人性的认识却存在着极其偏狭的一面。 书中有一段对古希腊文明的殒落大发感慨:“文明在那个时代,就是软弱的同义词。当我们看到,在人类早期弱肉强食的大环境中,雅典人在那里发展文明,培育生长着民主制度的萌芽,雕琢着精美的石雕,胸中酝酿着史诗的激情;同时,我们又看到,邻近的斯巴达,纪律严明,全民皆兵,整个国家如同一个兵营。。。这幅景象,就像在狼群中,看到一只浪漫的羊一样。那是人类在比谁的牙齿尖利的时代。”这段评论,如果算不上幼稚,也是书生气十足。军事力量的竞赛就像诗歌绘画一样,贯穿人类社会生活的整个历史,并非两三千年前人类才比拼“牙齿尖利”。今天军备竞赛的规模和烈度比冷兵器时代不知生猛了多少倍。文明在那个时代,也不是软弱的同义词。雅典人并不像林达描绘地那样只会写诗雕刻,他们在萨拉米斯海战中曾经大败波斯舰队。军事史家富勒认为,这一战奠定了以后西方文明的基石。怎么可以把雅典只比作一只任人宰割的绵羊? 林达在这里的价值判断上的问题就更大了。古希腊文明本身就是多元化的,即有雅典的灿烂,也有斯巴达的勇猛,马其顿还出过亚历山大大帝这等战功赫赫的人物。将文明的尺度缩小到内政和文艺领域,极大地局限了作者观察和评价历史的视角。林达的文明观在该书结尾处表达地更明确:“从这一天起,法国人终于明白,不是因为有了拿破仑,而是因为有了雨果,巴黎才得救了,法国才得救了。”我猜测,大多数法国人可能不这么想。拿破仑和雨果无疑都是法国的杰出人物,法兰西的优秀儿女。至于谁拯救了这个国家,这要看哪个维度。从道义上讲,是雨果;从实力上讲,是拿破仑。希特勒的时代,没有拿破仑这样的人物,法国还真就亡国了。雨果之类的大文豪恐怕也只能到伦敦或纽约当流亡作家。拿破仑的战败,像所有这类军事家一样,在于一味扩张,失去了节制。如果一八一二年他不去远征俄国,今天欧盟一体化可能会省好多事。 在看《带一本书到巴黎》之前,我有滋有味地读了一遍雨果的《九三年》,发现这位法国作家倒没像林达那样,只是一味强调道义的一面。林达对他的阅读印象是:“在雨果的一部部作品中,站在最瞩目位置的,是弱者,是没有阶级、地位、血缘、道德等任何附加条件的弱者。他把社会如何对待弱者,作为一个社会进步的标志,放在了世界面前。”如果说《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是这样,《九三年》这部小说表达的精神却更为丰富。一方面作者同情水手、乞丐和农妇等下层百姓;另一方面,他也景仰朗特纳克爵爷这等具有领袖魅力的人物。在雨果的世界里,对人道主义的关怀和对英雄主义的崇敬同时存在。读者在阅读小说的时候可以各取所好。但我总觉得相比于书中其他人物,雨果在那位保皇党领袖身上用了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不是林达讲得总是把弱者放在瞩目的位置。 林达的人性观和他的文明观一样偏狭:“进步,走向文明与人性的进步,是人类的本性。”这句话与其说是判断,不如说是一种向往。我承认人性中有追求仁义和美好的一面,但是诉诸暴力和邪恶的倾向一点不比前者差,如果不是更甚。读过小说《黄祸》的人都会有印象,核战争的前景并非没有可能。这不光是小说家的幻想,亨廷顿这位国际关系学界的顶尖学者也在《文明的冲突》中作过类似的沙盘推演。人类的本性说到底,应该回到达尔文那里,就是追求个体的生存和后代的繁衍。或善或恶,哪种生存策略有利,哪种品性就会得到继承和张扬。这并不排除某些人在某些情况会做出超越生存意义的行为。 林达的偏狭并不妨碍我们对他的全面认识:启蒙者的价值和价值的局限同时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