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威村的雨季》是我和小鹏合作的第四本书。
在我的编辑生涯中,从来没有一位作者能一直合作这么久,不离不弃这么多年。要么是出了书,不红,于是相看两厌,彼此一拍两散。要么是把作者捧红了,身价水涨船高,开始向往更好的平台,掉头而去。
只有小鹏,《背包十年》火速爆红后,无论多少出版机构来挖都毫不动摇,又坚定不移地跟我签了第二本,第三本,甚至更多。
从《背包十年》到《我们为什么旅行》到《只要不忘了回家的路》,再到这本《孟威村的雨季》,从2010到2017,七年间,我们都经历了心态上的成熟与成长。
2010年,次见小鹏,在狭小的会议室,他拿出一个笔记本电脑,说要给我看点东西。说着话,他还把灯关了,我有点紧张地问你要干吗,这时我就看到屏幕亮了,视频开始播放,关于他在全世界背包旅行的足迹,配乐一响我就坐不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碍于人多,拼命死忍才克制住了。
那首歌,那个旋律,我到今天还记得:鲍伯·迪伦的《forever young》。
“愿你勇敢无畏,愿你永远年轻,永远年轻,永远年轻。”
《背包十年》上市后以火爆速度蹿红,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那一年,中国还没有背包客的概念,旅行是个新鲜事,更别提把旅行当职业。小鹏是我南开校友,一个地道的天津男孩。匪夷所思的是,他没有天津人的恋家性格,毕业十年,我们选择规行矩步,按部就班,而他,却踏上一条吉凶未卜的行者路,恨不得与《国家地理》杂志私奔,走到天涯海角,随夕阳消失,永不回来。
整整十年,他没有做过固定的工作,只是不断上路,旅行,今天在撒哈拉沙漠艰难跋涉,明天又跑到北极欣赏美到的欧若拉。我很好奇的是,这十年来他如何坚持,如何克服巨大的不感,明天的早餐,到底在哪里?
可以骄傲地说,《背包十年》的出版,带动了中国真正的旅行潮流。那之后,大批旅行书纷至沓来,全是背包客,全是环游世界,全是辞了职,休了学,弃了业,全是苦哈哈风餐露宿标榜性格,全是找不着自我了只能憋着上路,全是旅行回来就疗愈了踏实了收获了充实了。真的还是假的?
再之后,想都想得出来,旅行书经历了从蜂拥而至到打入冷宫的残酷过程,迅速变成明日黄花。
不管市场如何变化,只有小鹏依然还在,就像坚持旅行一样,一直坚持创作,踏遍世界每寸土地,看遍世间美景,找到旅行的意义,又开始选择回家的路。从《我们为什么旅行》到《只要不忘了回家的路》,他不停笔地写了一本又一本,还抽空实现了他的又一个梦,造青旅——背包十年青年公园。
但我念念不忘的,还是2010年次见他时,他讲的那个故事——孟威村的雨季。
他说那里是世外桃源,民风淳朴,但是他被黑店追杀,险些死在孟威村那个狂风骤雨的黑夜。
只有走过黑暗之处,才懂得一线光的可贵。就像《肖申克的救赎》中,安迪在大雨倾盆之夜,爬过肮脏污浊的下水道,在恶臭的污水中爬了整整一夜,逃出生天,成功越狱,在阳光灿烂的海滩上,和他的老友紧紧拥抱,庆祝重获自由。
孟威村的那一夜,对小鹏有着同样的意义,之后的路,豁然开朗,原本打算中断的职业旅行生涯,有了新的起点。
雨季之后,一切终将不同。
大多数人,25岁已是中年,个个肩上扛一副枷锁,把工作视为苦役,日日消磨。青春比任何事物都短,渐渐成熟,谦卑,宽容,矜持,看化,壮志全部消磨,人更浮于事,公车更拥挤。直到老得不能上班,被公司勒令退休,细胞疲劳,崩溃下来,开始指手画脚地批判所有新鲜事物,永远不能畅快如意。
而小鹏在而立之年经历的这个故事,或许能给我们提提气,找到点振作的理由。孟威村发生的种种,有如神明的指引,而他在那里遇到的每个人,每件事,无不带着些冥冥中的昭示,带领他穿越茫茫黑暗,终于找到光明的方向。
再乖再听话,人还是要老的。年轻时不如好好放纵一次,享受当下的快乐,即使不死,也如在天堂。
2008年上半年,小鹏30岁,他的背包之旅即将终止……
人过30,该做点正经事了,要不要向同龄人看齐?
立春一过,城市里还没有什么春天的迹象,但是风真的就不一样了,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
后一次上路,要么画下句号,要么重新出发。
老挝的孟威村,一个不通电,没有网络,没有手机信号的“世外桃源”。
这里的孩子有纯真的笑脸,小沙弥流露出本性的欢快,村妇质朴而淳良,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美好。
可他却险些丧命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暴雨之夜。
这个故事就像暗夜中的炉火——黑暗与光明总是相伴而生。旅行如此,人生如此,万事万物皆是如此。
楔子
2017年1月 称尼村
2008年56月 孟威村
2013年1月 东德岛
2017年1月 称尼村
尾声
小鹏,
作家、职业旅行者、青旅掌柜。
大学毕业后一直在路上,背包至今,为在路上的人造了两座梦想中的客栈,取名“背包十年青年公园”。而他,还是那个追梦人。
当我们做出一个决定时,这仅仅是一件事的开始,就像跳进了一条激流之中,没人能预言激流将把我们带到何方,可能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
l 只有关注当下,你才能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l 大家千辛万苦去寻找的桃花源,并不存在于某个具体地方,而只存在于我们心里。有些人永远找不到——因为他们从不曾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有的人曾去过,可离开后再也不复得路——这些是忘了初心的人;还有人就住在桃花源里——因为他们永远听从内心声音而活。
l 我相信通过仰望星空这个动作,大脑中的宇宙跟真实的宇宙会联到一起,介质就是天上的星星和我们的眼睛。此时脑子里出现的不再是生活中的鸡毛蒜皮,而是跟遥远、浩瀚、神秘对应的脑电波。星光虽然微茫,却能为我们指路,不仅是脚下的路,更是心中的路。
l 苍茫草原之上,我们只是一束微光。是的,我们只是一束微光,希望它能照亮你的远方。
l 梦想是个多么美妙的词,可一旦被它绑架,那就一点都不美了。这是我活到30岁才明白的道理。
那天一早,我刚从客栈出门,就嗅到空气中鼓荡着一种让人兴奋的气息。跟邻居打招呼时,他们的嘴角都咧得比平常更开一些,路上遇到的人个个面带喜色,连麻雀飞走后的枝条都颤得比往常剧烈,想必那鸟也有预感,打算要飞到高处看个究竟,起飞时就有点急,双脚多用了点力。我疑心是不是有人出嫁了或是谁家又添了新丁。看到村民三三两两朝码头方向走去,我也随大流地跟上他们。
码头边有一片空地,草色稀疏,可平常也看不到有人在上面走来走去。这天我还没走到码头,就看到那片空地已经变成了一个集市。摊位陆陆续续搭起,摊主支起防雨棚,往地上铺块塑料布,再从包裹里掏出各色货品,一样样摆出来。
原本冷清的码头也一下子车水马龙起来,停在岸边的渡船数量一下子扩充了十几倍,还不断有新到的船靠岸系缆。从船上走下来的人都扛着、拎着、顶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有俩人从我身边经过时竟然说着中国话,我马上朝他们说了一句“你好”,他俩先是一愣,随即就笑起来,问我从国内哪儿来的,来了多久。没聊几句就说得去占位置了。
集市上能看到孟威村的一大半村民。我见谁都点头微笑,他们看我的样子倒是有点拘谨。
市场上的货品五花八门,橡皮筋、电子手表、雨衣雨靴、菜刀砍刀镰刀、写着中文“田乐”的农药桶……没一样是我需要的,可还是饶有兴致地一家家看过去,因为有些物品勾起了我的回忆。比如装一号电池的手电筒,这在商场里早就绝迹了,把两节又粗又圆的一号电池对好正负极塞进手电筒的屁股,盖好后盖,再拨一下疙瘩钮,拨一下是弱光,拨两下是强光,按住前面的红点就一闪一闪;屁股口袋上印着PLAYBOY兔子头像的牛仔裤我小时候也穿过;各种音乐卡带在塑料布上摊成一堆,想起初中时总爱往辽宁路的小文化市场跑,买过张学友的《吻别》和周华健的《花心》,9块8一盒,枪炮玫瑰的打口带要贵几块。
卖货的占了一排,卖吃食的占了另一排。我买了两斤红毛丹和一斤小芭蕉,边走边吃,把剥下的皮扔进装水果的塑料袋。还有卖螃蟹的,褐青色的蟹壳很小,不知盖在下面的蟹肉是否够塞牙缝,螃蟹腿倒是很长,十几只用绳子拴一起,横着朝不同方向爬,嘴里汩汩地冒出气泡。
我找到刚才遇到的中国老乡。他俩都从普洱来,看到了老挝的商机,他们说这里“反正什么都缺,就什么都好卖。”我问他俩不赶集的时候干什么,他们摇着头说:“每天都有集啊,孟威村每月三场,3号,13 号,23号,明天我们就去下一个村子了,”说着朝码头一指,“就在上游,坐船四五个小时,后天再去别的,每天都闲不住。”我倒是有点羡慕起他们的生活了,在河流上漂漂荡荡,就跟吉普赛人一样。
生意火爆的是个面摊,比村里的小面摊不知洋气了多少个档次,光蔬菜就有四五种,鸡肉牛肉猪肉随便选,还有鱼露、干辣椒、柠檬汁,算得上面条里的顶配,一大碗只要5000基普,想吃还得先排队,我也没禁住诱惑要了一碗。吃完面的人,无论男女老少,脸上都溢着满满的幸福感,这才是让整个村子从一大早就开始兴奋的原因吧,一碗面让没有集市的那几天也有了盼头。
吃面时看到阿仔坐我斜对面,我一边吹着面条上的热气一边用眼神跟他打了个招呼。这个阿仔并不是次来孟威村时跟我同船的黄发小伙儿,那个叫仔。由于每个名字只有一两个音节,因而重复率极高,仔,阿仔,盖,才,海……有时我也分不清谁是谁。
在我接触到的孟威村村民中,厄特的英语水平可以排第二,排的就是这个阿仔了。一次我俩一起跟几个老外聊天,老外讲了一个笑话,当我还在反应这笑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阿仔已经笑起来并说出笑点所在。
其实来孟威村的天我就注意到他了。阿仔二十四五岁年纪,眼角却挂着几条与年龄不符的鱼尾纹。四四方方国字脸,头发茬很短,短得就像出家人刚还俗没几天。一个人走路时也兀自笑着,不是那种客服礼貌式的微笑,而是心里想着美事又憋不住露在脸上的笑容。不过这些并不是让我注意到他的重点,重点是他的左臂从胳膊肘往下就什么都没有了。在他也注意到我之前,我赶紧把目光从断臂处移开。
阿仔的家离我住的香蕉客栈不远,几乎每天都会照面,几个点头几次微笑之后,就慢慢熟络起来。他倒是对自己的断臂不以为意,有时还会拿这个话题开玩笑。他说总觉得胳膊还在,有时去拿一个杯子,还会不自觉地伸出左手。说着就朝我挥了一下左臂,半截胳膊停在我胸前。他问我疼不疼,说刚刚打了我一下,我赶忙配合地喊了一声“哎哟”。
我从没问过阿仔断臂的原因,倒是村里人喜欢把这件事当成奇闻异事来讲。在阿仔十二岁那年的一天,他上山砍竹子,看到一个黑色的圆盘,刚要捡起来看个究竟,圆盘就“砰”的一声炸得粉碎,原来是秘密战争时期美军扔下的炸弹[1]。阿仔在那次事故中失去了半条胳膊,一只眼睛也近乎失明,好歹保住了性命。他也曾自暴自弃,打算一死了之。村里人说,阿仔不容易,小小年纪就懂得妈妈的辛苦,他怕自己死了妈妈更难过,就咬牙挺过了那几年。
接下来的故事是阿仔自己跟我讲的。我问他为什么英语那么好,他微笑着说:“也算赶上了一个好时候吧,我受伤后没几年,村子里就来了几个老外,要翻山去溶洞探险。我认识路,就成了他们的向导。那时候我还不会说英语,但是有劲儿,就帮他们背东西。”说着把胳膊举起,一绷劲儿,就露出大臂上的肱二头肌,“临走时一个老外给我留下一本英文小说,可我连一个单词都不认识。没多久,那个老外又托朋友带来一本字典。他朋友在村子里住了一个多月,哪儿都没去,每天从ABCD开始教我。后来再有老外来,我就又当向导又跟他们练口语。就是这样。”
村里人说,阿仔善良,又懂得照顾人,断了一条胳膊还能干各种脏活累活,老外临走时都给他留下不菲的小费。总而言之,阿仔成了村子里先富裕起来的人,个盖起二层砖瓦房,成了全村羡慕的对象。虽然没人想把女儿嫁给一个残疾人,但都暗自使劲儿让自己的孩子学好英语。别看孟威村地处偏远,但这里的孩子都能讲一口还算过得去的英语,能帮客人点菜,能用英文结账,这也为他们以后去大城市谋生打下了基础。阿仔简直就是让村庄复兴的功臣。
有时我会到阿仔的家里坐坐。脱鞋后踏进门槛,一层是一间通透的客厅,二层有两间卧室。客厅左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彩色英文字母表,每个字母都有大小写和音标,还画着跟这个字母相关的卡通图案,A的旁边是个苹果(Apple),B的旁边是个香蕉(Banana)。客厅正中摆着一张书桌,上面放着颜料和画笔,还有几本英文教材,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阿仔平时会在这儿给孩子们补习英文,他总对我说,孩子是村子未来的希望。
客厅右侧有一个三层书架,上面是佛教书籍,下面两层都是英文小说。小说是旅行者留下的,因而可以免费借阅。次来时我想借本书,就从上到下浏览书脊上的名字,正在纠结之际,阿仔从上层抽出一本墨绿色封面的书,书名叫《内心丰富的一生》。
阿仔说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泰国禅师,书里记录了他从1964 年到1986 年讲学时的语录。我翻开这本绿皮书,还没看内容就先闻到一股熏香味道。
后来这本书成了我在孟威村生活时的枕边书。书里使用了大量佛教词汇, 像Dhamma( 达摩)、Magga(道路)、Samudaya(起源),读起来晦涩艰深,层峦叠嶂,每次读不了几页眼皮就重得不行,然后就发现了这本书的另一种功能:催眠。再后来我放弃了通读的想法,就是随意打开一页,能看几行是几行。还是有几句记到了心里:
世界上大的骚乱来源于我们内心。
快乐主要来自于心灵而非肉体。
自私者的牺牲就像钓鱼者抛出的鱼饵,目的都是以少换多。
如果想获得内心的平静,就一定要穿越茫茫黑暗。
对于这些鸡汤式的道理,每个人都明白,但如果没有相应的经历作支撑,这种明白就显得有点肤浅。
我在孟威村住了一个月,从没给阿仔拍过一张照片。初不想拍是觉得冒昧,熟悉了之后更不乐意拍,是不想让他误会我在猎奇。不过有的人你并不需要用照片记录,因为他的为人,他的故事,远比一张照片所承载的内容丰富。现在想起阿仔,我仍记得他那永远挂在嘴边的笑意,那几条深深的不属于二十多岁年轻人的鱼尾纹,仍能想起他说话时的语调,熟悉得就像昨天才在码头跟他说再见。想到这儿,我也会不自知地笑起来。
[1]作者注:在19641973年的秘密战争中,美国空军在老挝投下200万吨炸弹,其中大约30%的炸弹没有被引爆,留下不计其数的未爆炸弹药(UXO)。对老挝人来说,住在这些可怕的遗留物附近,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1994年,英国的地雷咨询小组开始进行清理工作,按照当前的清理速度,还需要至少100多年时间,才能让这个国家恢复。——《孤独星球:越南、柬埔寨、老挝和泰国北部》2015 年6 月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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