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1-09
1.野畫眉
那是個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聽見一群野畫眉在窗子外邊聲聲叫喚。
母親正在銅盆中洗手,她把一雙白淨修長的手浸泡在溫暖的牛奶裏,噓噓地喘著氣,好像使雙手漂亮是件十分纍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銅盆邊沿,隨著一聲響亮,盆中的牛奶上蕩起細密的波紋,鼓蕩起嗡嗡的迴音在屋子裏飛翔。
然後,她叫瞭一聲桑吉卓瑪。
侍女桑吉卓瑪應聲端著另一個銅盆走瞭進來。那盆牛奶給放到地上。母親軟軟地叫道:“來呀,多多。”
一條小狗從櫃子下麵咿咿晤晤地鑽齣來,先在地下翻一個跟鬥,對著主子搖搖尾巴,這纔把頭埋進瞭銅盆裏邊。盆裏的牛奶咽得它幾乎喘不過氣來。土司太太很喜歡聽見這種自己少少一點愛,就把人淹得透不過氣來的聲音。她聽著小狗喝奶時透不過氣來的聲音,在清水中洗手。一邊洗,一邊吩咐侍女卓瑪,看看我——她的兒子醒瞭沒有。昨天,我有點發燒,母親就睡在瞭我房裏。我說:“阿媽,我醒瞭。”
她走到床前,用濕濕的手摸摸我的額頭,說:“燒已經退瞭。”
說完,她就丟開我去看她白淨卻有點掩不住蒼老的雙手。每次梳洗完畢,她都這樣。現在,她梳洗完畢瞭,便一邊看著自己的手一日日顯齣蒼老的跡象,一邊等著侍女把水潑到樓下的聲音。這種等待總有點提心吊膽的味道。水從高處的盆子裏傾瀉齣去,跌落在樓下石闆地上,分崩離析的聲音會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痙攣一下。
水從四樓上傾倒下去,確實有點粉身碎骨的味道,有點驚心動魄。
但,厚厚的積雪吸掉瞭那聲音。
該到聲音響起時,母親的身子還是抖動瞭一下。我聽見侍女卓瑪美麗的嘴巴在小聲響咕:又不是主子自己掉下去瞭。我問卓瑪:“你說什麼?”
母親問我:“這小蹄子她說什麼?”
我說:“她說肚子痛。”
母親問卓瑪:“真是肚子痛嗎?”
我替她迴答:“又不痛瞭。”
母親打開一隻锡罐,一隻小手指伸進去,挖一點油脂,擦在手背上,另一隻小手指又伸進去,也挖一點油脂擦在另一隻手背上。屋子裏彌漫開一股辛辣的味道。這種護膚用品是用旱獺油和豬胰子加上寺院獻上的神秘的印度香料混閤而成。
土司太太,也就是我母親很會做錶示厭惡的錶情。她做瞭一個這樣的錶情,說:“這東西其實是很臭的。”
桑吉卓瑪把一隻精緻的匣子捧到她麵前,裏麵是土司太太左手的玉石鐲子和右手的象牙鐲子。太太戴上鐲子,在手腕上轉瞭一圈說:“我又瘦瞭。”
侍女說:“是。”
母親說:“你除瞭這個你還會說什麼?”
“是,太大。”
我想土司太太會像彆人一樣順手給她一個嘴巴,但她沒有。
侍女的臉蛋還是因為害怕變得紅撲撲的。土司太大下樓去用早餐。卓瑪侍立在我床前,側耳傾聽太大踩著一級級梯子到瞭樓下,便把手伸進被子狠狠掐瞭我一把,她問:“我什麼時候說肚子痛?我什麼時候肚子痛瞭?”
我說:“你肚子不痛,隻想下次潑水再重一點。”
這句話很有作用,我把腮幫鼓起來,她不得不親瞭我一口。
親完,她說,可不敢告訴主子啊。我的雙手伸嚮她懷裏,一對小兔一樣撞人的乳房就在我手心裏瞭。我身體裏麵或者是腦袋裏麵什麼地方很深很熱地震蕩瞭一下。
卓瑪從我手中掙脫齣來,還是說:“可不敢告訴主子啊。”
這個早上,我次從女人身上感到令人愉快的心旌搖蕩。
桑吉卓瑪罵道:“傻瓜!”
我揉著結瞭哆的雙眼問:“真的,到底誰是那個傻-…?傻瓜?”
“真是一個十足的傻瓜!”
說完,她也不服侍我穿衣服,而在我胳膊上留下一個鳥啄過似的紅斑就走開瞭。
她留給我的疼痛是叫人十分新鮮又特彆振奮的。
窗外,雪光的照耀多麼明亮!
傳來瞭傢奴的崽子們追打畫眉時的歡叫聲。而我還在床上,躺在熊皮褥子和一大堆絲綢中間,側耳傾聽侍女的腳步走過瞭長長的迴廊,看來,她真是不想迴來侍候我瞭。於是,我一腳踢開被子大叫起來。
在麥其土司轄地上,沒有人不知道土司第二個女人所生的兒子是一個傻子。
那個傻子就是我。
除瞭親生母親,幾乎所有人都喜歡我是現在這個樣子。要是我是個聰明的傢夥,說不定早就命歸黃泉,不能坐在這裏,就著一碗茶鬍思亂想瞭。土司的個老婆是病死的。我的母親是一個毛皮藥材商買來送給土司的。土司醉酒後有瞭我,所以,我就隻好心甘情願當一個傻子瞭。
雖然這樣,方圓幾百裏沒有人不知道我,這完全因為我是土司兒子的緣故。如果不信,你去當個傢奴,或者百姓的絕頂聰明的兒子試試,看看有沒有人會知道你。
我是個傻子。
我的父親是皇帝冊封的轄製數萬人眾的土司。
所以,侍女不來給我穿衣服,我就會大聲叫嚷。
侍候我的人來遲半步,我隻一伸腿,綢緞被子就水一樣流淌到地闆上。來自重疊山口以外的漢地絲綢是些多麼容易流淌的東西啊。從小到大,我始終弄不懂漢人地方為什麼會是我們十分需要的絲綢、茶葉和鹽的來源,更是我們這些土司傢族權力的來源。有人對我說那是因為天氣的緣故。我說:“哦,天氣的緣故。”心裏卻想,也許吧,但肯定不會隻是天氣的緣故。那麼,天氣為什麼不把我變成另一種東西?
據我所知,所有的地方都是有天氣的。起霧瞭。吹風瞭。風熱瞭,雪變成瞭雨。
風冷瞭,雨又變成瞭雪。天氣使東西發生變化,當你眼鼓鼓地看著它就要變成另一種東西時,卻又不得不眨一下眼睛瞭。就在這一瞬間,又變迴瞭原來的樣子。
可又有誰能在任何時候都不眨巴一下眼睛?
祭祀的時候也是一樣。享受香火的神邸在繚繞的煙霧背後,金麵孔上彤紅的嘴唇就要張開瞭,就要歡笑或者哭泣,殿前猛然一陣鼓號聲轟然作響,嚇得人渾身哆嗦,一眨眼間,神柢們又收斂瞭錶情,迴復到無憂無樂的莊嚴境界中去瞭。
這天早晨下瞭雪,是開春以來的場雪。隻有春雪纔會如此滋潤綿密,不至於一下來就被風給颳走瞭,也隻有春雪纔會鋪展得那麼深遠,纔會把滿世界的光芒都匯聚起來。
滿世界的雪光都匯聚在我床上的絲綢上麵。我十分擔心絲綢和那些光芒一起流走瞭。心中竟然湧上瞭惜彆的憂傷。閃爍的光錐子一樣刺痛瞭心房,我放聲大哭。
聽見哭聲,我的奶娘德欽莫措跌跌撞撞地從外邊衝瞭進來。她,並不是很老,卻喜歡做齣一副上瞭年紀的樣子。她生下個孩子後就成瞭我的奶娘,因為她的孩子生下不久就死掉瞭。那時我已經三個月瞭,母親焦急地等著我做一個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錶情。
一個月時我堅決不笑。
兩個月時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雙眼對任何呼喚做齣反應。
土司父親像他平常發布命令一樣對他的兒子說:“對我笑一個吧。”見沒有反應,他一改溫和的口吻,十分嚴厲地說:“對我笑一個,笑啊,你聽到瞭嗎?”
他那模樣真是好笑。我一咧嘴,一汪涎水從嘴角掉瞭下來。母親彆過臉,想起有我時父親也是這個樣子,淚水止不住流下瞭臉腮。母親這一氣,奶水就乾瞭。她乾脆說:“這樣的娃娃,叫他餓死算瞭。”
父親並不十分在意,叫管傢帶上十個銀元和一包茶葉,送到剛死瞭私生子的德欽莫措那裏,使她能施一道齋僧茶,給死娃娃做個小小的道場。管傢當然領會瞭主子的意思。早上齣去,下午就把奶娘領來瞭。走到寨門口,幾條惡犬狂吠不已,管傢對她說:“叫它們認識你的氣味。”
奶娘從懷裏掏齣塊饃饃,分成幾塊,每塊上吐點口水,扔齣去,狗們就不咬瞭,跳起來,在空中接住瞭饃饃。之後,它們跑過去圍著奶娘轉瞭一圈,用嘴撩起她的長裙,嗅嗅她的腳,又嗅嗅她的腿,證實瞭她的氣味和施食者的氣味是一樣的,這纔竪起尾巴搖晃起來。幾隻狗開口大嚼,管傢拉著奶娘進瞭官寨大門。
土司心裏十分滿意。新來的奶娘臉上雖然還有悲痛的顔色,但奶汁卻溢齣來打濕瞭衣服。
這時,我正在盡我所能放聲大哭。土司太太沒有瞭奶水,卻還試圖用那空空的東西堵住傻瓜兒子的嘴巴。父親用拐杖在地上拄齣很大的聲音,說:“不要哭瞭,奶娘來瞭。”我就聽懂瞭似的止住瞭哭聲。奶娘把我從母親手中接過去。我就找到瞭飽滿的乳房。她的奶水像湧泉一樣,而且是那樣地甘甜。我還嘗到瞭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親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額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腦袋漲得嗡嗡作響。
我那小胃很快就給裝得滿滿瞭。為錶示滿意,我把一泡尿撤在奶娘身上。
奶娘在我鬆開奶頭時,背過身去哭瞭起來。
就在這之前不久,她夭摺的兒子由喇嘛們念瞭超度經,用牛毛毯子包好,沉入深潭水葬瞭。
母親說:“晦氣,呸!”
奶娘說:“主子,饒我這一迴,我實在是忍不住瞭。”
母親叫她自己打自己一記耳光。
如今我已經十三歲瞭。這許多年裏,奶娘和許多下人一樣,洞悉瞭土司傢的許多秘密,就不再那麼規矩瞭。她也以為我很傻,常當著我的麵說:“主子,呸!下人,呸!”
同時,把隨手塞進口中的東西——被子裏絮的羊毛啦,衣服上綻齣的一段綫頭啦,和著唾液狠狠地吐在牆上。隻是這一二年,她好像已經沒有力氣吐到原來的高度上去瞭。於是,她就乾脆做齣很老的樣子。
我大聲哭喊時,奶娘跌跌撞撞地跑瞭進來:“求求你少爺,不要叫太大聽到。”
而我哭喊,是因為這樣非常痛快。
奶娘又對我說:“少爺,下雪瞭啊。”
下雪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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