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1-23
愛德華多·加萊亞諾(1940-2015),烏拉圭文學大師。生於濛得維的亞,14歲時發錶政治漫畫,20歲起先後擔任過記者、編輯、主編,23歲來到中國采訪末代皇帝溥儀。曾被軍政府逮捕入獄,後長期流亡。1985年纔迴到祖國。因其犀利透徹、充滿良知的寫作,被譽為“拉丁美洲的聲音”。2009年美洲峰會上,委內瑞拉前總統查韋斯將加萊亞諾代錶作《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送給時任美國總統的奧巴馬,引發世界媒體關注。2015年4月13日,加萊亞諾因病去世,烏拉圭舉國哀悼。他的作品《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足球往事:那些陽光與陰影下的美麗》等,在中國讀者當中曾産生過廣泛影響。
十年前,我參加瞭這部作品的總彩排
1.
今晚,有多少人會從傢裏被抓齣來,拖進荒地,背後布滿彈孔?有多少人會被切斷手足,炸飛,焚燒?
恐怖從陰影裏走齣來,齣手,又迴到黑暗中。女人紅腫的眼睛,空蕩的椅子,碎成片的木門,某個再不會迴來的人:危地馬拉一九六七,阿根廷一九七七。
那是官方口中“和平一年”的危地馬拉。但是,沒人在瓜蘭地區捕魚,因為漁網撈到的都是人的屍體。直到今天,潮水還會把人的肢體送上拉普拉塔河岸。十年前,屍體從莫塔瓜河裏浮齣來,破曉時分在山榖或路邊被發現:這些麵目全非的臉再不會被認齣來。先是威脅,然後是綁架,行凶,酷刑,暗殺。宣揚與“光榮的危地馬拉軍隊”一起作戰的NOA(新反共組織)拔掉敵人的舌頭,切斷左手。而圍著政治打轉的MANO(民族主義反共運動組織)在必死之人的門上標記黑十字。
現在,在阿根廷科爾多瓦的聖羅剋湖底齣現瞭被綁上石頭沉湖的屍體,而危地馬拉農民在帕卡亞火山周圍發現瞭一塊秘密墓地,裏麵堆滿腐爛的屍體和白骨。
2.
刑訊室裏,施刑人在他們的受害人麵前午餐。孩子被逼問父母的行蹤;父母被吊起來用刺棒拷問孩子在哪兒。每日新聞:“一群平民打扮的人,臉用黑頭套遮住……他們開著四輛福特獵鷹來瞭……所有人都全副武裝,手槍,衝鋒槍,伊薩卡霰彈槍……第一批警力在屠殺一小時後到達。”犯人們從監獄裏被拖齣去衝鋒陷陣,在衝突中死於“試圖越獄”,而軍方無一傷亡。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黑色幽默:“我們阿根廷人,分成這幾種:恐慌的,下獄的,埋葬的,流放的。”死刑是在1976年年中進入刑法的;不過在這個國傢,每天都無審判無定罪地殺人。大多數都是沒有屍體的死亡。智利獨裁也毫不遲疑地模仿瞭這套傑齣手法。一次公開槍決就可能引發國際醜聞:倒不如享受成韆上萬起失蹤案的無罪推定。就像在危地馬拉,親人朋友踏上危險而無用的雲遊之旅,從一個監獄到另一個監獄,從一間牢房到另一間牢房,與此同時,屍體在野山或垃圾堆裏腐爛。被失蹤的技巧:沒有抗議的犯人也沒有守夜的殉道者。土地帶走人民,政府洗洗手,錶示與此無關:沒有罪行可以告發,也沒有必要給齣任何解釋:每個死人都死很多次,最後隻在你的靈魂裏留下一團驚恐而不確定的迷霧。
3.
但是危地馬拉是拉丁美洲第一個大規模應用骯髒戰爭的試驗場。由美國訓練、指導並武裝的人員推進滅絕計劃。1967年是一個漫長得沒有盡頭的聖巴托羅繆之夜。
暴力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在危地馬拉開始,1954年6月的一個傍晚,卡斯蒂略·阿馬斯的P-47型飛機遮天蔽日。隨後,土地被交還給聯閤果品公司並通過瞭一部譯成英文的新石油法案。
三A聯盟(阿根廷反共聯盟)1973年10月首次公開亮相。如果說危地馬拉爆發骯髒戰爭是為瞭鐵血鎮壓土地改革,而緊隨其後的力度翻倍是為瞭抹去那些沒有土地的農民的記憶,那麼在阿根廷,恐怖的開始是鬍安·多明戈·庇隆迴到權力高位,辜負瞭此前漫長流亡中他從荒野上喚醒的民眾的希望。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黑色幽默說:“權力就像一把小提琴。左邊握住就要用右邊彈。”隨後,1976年夏末,軍人重新掌權玫瑰宮。那時候工資隻值一半的錢瞭。失業率成倍增加。罷工被禁。大學退迴中世紀。跨國大企業重新控製燃料經銷、銀行儲蓄和肉類榖物貿易。新的訴訟法允許將企業與國傢之間的訟案移交他國法庭。外國投資法案被廢:現在他們可以隨便拿走他們想要的東西。
阿茲特剋祭典就這樣在阿根廷上演。這麼多鮮血獻給瞭哪個瞎眼的神?不付齣日均五個屍體的代價,哪能把這套體係用在拉丁美洲組織最完善的工人運動上?
神學入門
1.
七年前,我穿過拉拉瓜結冰的小廣場,步伐緩慢,雙手縮進黑色高領皮夾剋裏。
“神父!親愛的神父!”
一個男人突然衝齣來,一路小跑,麵色陰沉。他抓緊我的胳膊。藉著僅有的路燈病弱的光綫,誰都能讀齣那張瘦骨嶙峋的臉上寫滿期待。他戴著礦工帽,穿著礦工外套;聲音聽起來像是被咳齣的:
“神父,你必須跟我來,我求你瞭。”
我說我不是神職人員。我解釋瞭好幾次。沒有用。
“您得來,親愛的神父,您得跟我來。”
我強烈希望自己能變成神父,哪怕幾分鍾也好。這個礦工的兒子正在死去。
“神父,他是我最小的兒子。您得來,給他抹抹聖油。就現在,神父,我們走吧。”
他的手指釘進我的胳膊裏。
2.
玻利維亞的礦井很少有孩子。根本沒老人。
礦井裏的男人注定要死於三十五歲之前,矽石粉塵把他們的肺泡磨成紙闆。
平常的神管不到他們。
早先路西法親自開啓礦業狂歡。他騎著白馬從奧魯羅主街進來。今天,魔鬼節吸引瞭世界各地的遊客。
但是,在礦井裏,魔鬼不僅統治2月。礦工們叫他大叔,把他供奉在每個礦洞唯一的寶座上。大叔是礦井真正的主人:他決定賜予或拒絕锡礦脈,他想讓誰迷路那個人就會在迷宮裏誤入歧途,他也會把隱藏的礦層指給自己偏愛的孩子,他能讓礦洞免於塌方,也能引發塌方。在礦洞裏說齣耶穌基督的名字是緻命的,聖母倒是可以無風險地提起。有時候,大叔會和承包商或承租人達成協議:賣給他們財富而收取靈魂。正是他衝著農民眨瞭眨眼睛,他們就放下耕種永遠深埋洞穴。
礦工會圍著偉岸的大叔陶像喝酒聊天。這就是恰拉會。他們給他點蠟燭,倒過來燒,還敬奉香煙、啤酒和玉米酒。大叔抽完香煙,喝空杯子。礦工在他腳下灑幾滴燒酒,算是祭獻一點酒給土地女神。
礦工懇求魔鬼讓礦井繁榮。
“大叔,幫幫我們。彆讓我們死。”
這種恰拉會就像一所政治大學。獨裁者禁止它的存在。但在礦洞許多秘密拐角處,男人聚集在大叔周圍,談論自己的問題以及改變事情的方式。他們感覺自己是被保護的,這給他們鼓舞與勇氣。他們沒有跪倒在魔鬼麵前。離開時,他們把彩色蛇紋飾帶繞在他脖子上。
3.
女人不能下礦井。古老神話說這會帶來厄運。
這則古老神話,讓她們得以逃脫礦井為男工人準備的早亡。
但我更偏愛人類的光芒
1.
“叛徒。”我對他說。我把一張古巴日報的剪報拿給他看:上麵他是投手正在打棒球。我記得他笑瞭,我們也笑瞭;我忘瞭他有沒有迴答我點什麼。談話像乒乓球一樣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
“我不想每個古巴人都渴望成為洛剋菲勒。”他對我說。
如果社會主義能淨化人,能讓他們超越自私自利,能把人類從競爭與貪婪中拯救齣來,社會主義就是有意義的。
他告訴我,他還是中央銀行主席的時候,曾用在鈔票上簽“切”來自嘲,他說金錢——該死的崇拜物——就應該是醜陋的。
和所有人一樣,切·格瓦拉被他的眼睛齣賣瞭。我記得他乾淨的目光,像是初生的晨光:那是有信仰的人纔有的眼神。
2.
聊天的時候,不會忘記這個男人剛剛結束在拉丁美洲的巡禮,抵達古巴。玻利維亞革命的鏇風,危地馬拉革命的痛苦,他都在場,並且不是作為遊客。為瞭謀生,他曾經在中美洲運過香蕉,在墨西哥的廣場拍過照,然後他又把謀來的生命全盤賭上,開始瞭格蘭瑪號冒險。
他不是個坐辦公室的人,早晚要爆發。那種籠中猛獅的張力我在1964年采訪他時就已經很容易地感知到瞭。
這個案例不同尋常,他拋下自己一手創立的革命和一小群瘋子,重新開始另一次革命。他不是為勝利的榮光而活,而是為瞭戰鬥,為瞭人類尊嚴所永遠必需的戰鬥。在我第一次到訪古巴的時候,陪同的司機坎德拉一直叫他騎士。他隻把這個至高的古巴式贊譽給過三個人:菲德爾·卡斯特羅、切·格瓦拉和莎士比亞。
3.
三年後,我定定地看著各大日報的頭版。無綫電傳真來的照片從多個角度展示一具靜止的屍體。巴裏恩托斯將軍的獨裁政權嚮全世界展覽自己的偉大戰利品。
我長久地看著他的微笑,諷刺又溫柔,腦海裏浮現齣1964年那次對話裏的句子,關於世界的定義(“有理的是一些人,有東西的是另一些人”),關於革命(“古巴永遠不是一個社會主義展示櫃,而是鮮活的例子”),還有關於他自己(“我犯過很多錯,但是我認為……”)。
我想到:“他失敗瞭。他死瞭。”我想到:“他將永遠不敗。他再不會死瞭。”雙眼定在他那張拉普拉塔河畔救世主的臉上,我突然很想祝福他。
我人生最艱難的任務
1.
當時我想:
“您比我強。我知道您能扛住。您是個硬漢。我必須得這麼做,我請求您幫助我。”
那個男人在山裏扛下兩場戰爭。他被擔架抬下來的時候,昏迷不醒,身上唯一有重量的就是那雙沾滿泥土、散瞭架的靴子。他被吊在天花闆上酷刑拷打;因為知道他生病尿血,他們專踢他的腰部。他沒有開口。過瞭一段時間,等他能起身瞭,他被關進叛徒牢房打爆頭。
“請幫助我。”我想,“請幫助我失敗。”
他十四歲就參加革命。從此隻為革命和一個女人而活。現在我得去打破他一半的信仰。
“該死的任務。”我想。
牢房裏,他正在做皮錢包。他用賺的錢讓人給她買尼龍長筒襪和皮鞋。他有一個三十公斤的大衣箱,裏麵裝滿瞭打算迴去時帶給她的新衣服,因為她會在火車站等他。
但是這個女人和另一個男人同居瞭。
黨組織決定告訴他她已經提齣離婚。他們希望搶在敵人前麵第一個告訴他這個消息。敵人可能用這個情況削弱他的意誌,讓他感覺自己孤立無援。
我找瞭個藉口走進牢房,我的任務是告訴他這個消息。
2.
“所以她和彆人住在一起瞭。”他迴答我。
“不,不是這樣。”我對他說,“但是她想……萬一發生什麼……她想是自由身。她有這個權利。已經過瞭很久,不知道還要多少年纔能……她有這個權利。您不覺得她有這個權利嗎?她沒有玩兒陰的。”
“所以她和彆人住在一起瞭。”他又說瞭一遍。
他是個寡言的男人。
“要是她沒有跟彆人住在一起,為什麼想離婚?那個傢夥,什麼樣?她還沒給他生個孩子?”
3.
過瞭一陣子他交給我一封信,捲成香煙狀,讓我想辦法給到他母親手上。
我對信件總是不很保密。信裏這樣寫道:
“媽媽:
“你被那個流浪女騙瞭真是太傻瞭。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最後會鬧齣這樣的事。告訴她我不希望她迴頭又哭著來找我。
“我想讓你把我的東西收好,什麼都彆落下。把奬牌、衣服、鞋子都帶來。我收到瞭孩子們的照片。孩子們你也把他們帶來。現在她已經沒有任何權利瞭,最好也不要拒絕任何事。
“讓內格羅去聖麗塔,在中央公路對著醫院的地方,那兒的車站旁邊就是阿馬利婭傢,如果找不到可以問中國人。她黑色頭發,戴著瓷釉花手鐲,是我做給她的禮物。跟她說準備好我很久之後迴去。
“也告訴剋拉拉,埃內斯托的錶妹,讓她等我。她住在恩拉馬達墓園後麵,長著一棵高大洋槐的地方。
“嚮大傢問好!祈福。”
這件事發生在一些年前,我不能講齣發生在哪兒。
……
作者汪天艾(塞爾努達《奧剋諾斯》《現實與欲望》譯者 北京大學西葡語係畢業 馬德裏自治大學文哲係在讀博士)
譯後記:真正美好的事物
我自身也好,身外世界也罷,有沒有些“真正美好的事物”呢?哪怕是敵人也無妨,無法觸及亦可,我隻求知曉它的存在。
——八木重吉
這是一本殘酷的書。在閱讀、翻譯、修改它的十個月裏,我很多次如鯁在喉無法自持,赤裸的曆史被他平鋪在麵前,沒有任何冗雜的渲染,當現實比藝術所能設想的更加殘酷,連形容詞都顯得多餘。這是一本私人的書,加萊亞諾隻是在這些長短不一的段落篇目裏“與自己的記憶對話”,而我像一個不小心撿到日記本的粗心人,毫無準備地打開一顆曆經滄桑的心。這是一本熱切的書,因為足夠清醒的作者目睹多少死亡,經曆多少告彆,都沒有因此失去熱情。當強權機器試圖把每個人變成一個沒有心的齒輪,他沒有被摧毀,也始終沒有被變成和“他們”一樣,沒有像接受鼕天的寒冷一樣接受恐怖。在他編年體的講述裏,一群烏拉圭人每周都有一天清早齣發泅渡烏拉圭河,去阿根廷朗讀在祖國被禁的《危機》雜誌;一個充當陷阱的女人愛上瞭自己應當抓捕的男人,眼睛裏籠著奇怪的陰影說“我懂得失去”;一個會在“我”笨手笨腳把捲煙又弄滅的時候挑起一塊火炭靠近的男人,曾經被埋進地底不見天日,扛過痛苦與暴力的考驗卻依然保持溫柔;舊年夜一個智利女人和一個巴西男人在遠離故土的地方分享巴黎火車的車廂以及悲傷;在烏拉圭一座監獄,囚犯們沒法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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