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2-24
顧隨是一位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一度被埋沒的“大傢”。他的舊學修養頗深,尤其對詩文具有敏銳的感受和深刻的理解,英文係齣身的他又兼有中國古典與西方文學兩方麵的學識修養。這本《駝庵詩話》是葉嘉瑩教授根據20世紀40年代在輔仁大學聽顧隨講課的筆記整理而齣,采用中國古代的詩話體。書中涉及方麵頗廣,很難係統歸納作者的詩歌思想與理論。而書中對於“詩心”的強調、對藝術和生活的關係、對王國維“境界說”的發展,近年來也都為學界關注;尤其一段段詩話文字妙論層齣,許多判斷都來自於作者對詩歌的強烈感受力,會給讀者以很好的啓發。
葉嘉瑩先生根據40年代聽顧隨講課的筆記整理而齣,采用中國古代的詩話體,涉及古典詩詞方麵頗廣。書中論點近年來頗受學界關注,一段段詩話文字妙論迭齣,更見顧隨的詩心詩意。本次重版,特邀兩位學者對其進行精心修訂,改正原版大量的錯誤,並做瞭很多普及性的注釋工作。這使得本書麵貌大大區彆於過去各版,應能達到後齣轉精的效果。
顧隨(1897-1960),字羨季,河北省清河縣人,古典詩詞學者、美學批評傢。自30年代起,有《稼軒詞說》《東坡詞說》《元明殘劇八種》《揣龠錄》《佛典翻譯文學》等多種學術著作問世,並發錶學術論文數十篇。惜其多種未刊稿在十年動亂中慘遭毀棄。後經葉嘉瑩等人推動,整理齣版《顧隨文集》《顧羨季先生詩詞講記》等書。四十多年教學生涯,門下治學突齣者眾多,有《駝庵學記》(三聯書店,2016)可資參讀。
一、總論之部
(一)
文學是人生的反映,吾人乃為人生而藝術。若僅為文學而文學,則力量薄弱。
凡藝術作品中皆有作者之生命與精神,否則不能成功。人創作時將生命精神注入,作品即作者之錶現。
凡詩可以代錶一詩人整個人格者,始可稱之為代錶作。詩所錶現是整個人格的活動。
中國後世少偉大作品,便因小我色彩過重,隻知有己,不知有人。一個詩人,特彆是一個偉大天纔的詩人,應有聖佛不度眾生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精神。齣發點是小我、小己,而發展到最高便是替全民族、全人類說話瞭。正如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說“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
固然人無自己不能成為生活,但不能隻知自己,至少為大眾,為人類,甚至為一個人也好。
人在戀愛的時候,最有詩味。從“三百篇”、楚騷及西洋《聖經·雅歌》、希臘的古詩直到現在,對戀愛還在贊美、實行。何以兩性戀愛在古今中外的詩中占此一大部分?便因戀愛是不自私的,自私的人沒有戀愛,有的隻是獸性的衝動。何以說戀愛時不自私?便因在戀愛時都有為對方犧牲自己的準備。自私的人無論誰死都行,隻要我不死。唐明皇在政治上、文學上是天纔,但在戀愛上絕非天纔,否則不能犧牲貴妃而獨生。《長恨歌》、《長恨歌傳》寫唐明皇至緊要時期卻犧牲瞭愛人,保全瞭自己。這是不對的。戀愛是犧牲自己為瞭保全彆人,故戀愛是給予而非取得,是義務不是權利。
戀愛如此,整個人生亦然,要準備為彆人犧牲自己,這纔是最偉大的詩人。
詩根本不是教訓人的,隻是在感動人,是“推”、是“化”。《花間集》有句: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顧夐《訴衷情》)
實則“換他心為我心”、“換天下心為我心”始可。人、我之間,常人隻知有我,不知有人;物、我之間,隻知有物,忘記有我,皆不能“推”。道理、意思不足以徵服人。
一切文學的創作皆是“心的探討”。吾國多隻注意事情的演進,而不注意辦事人之心的探討,故無心的錶演。其次,吾國文學中缺少“生的色彩”。生可分為生命和生活二者,吾國文學缺少活的錶現、力的錶現。
如何始能有“心的探討”、“生的色彩”?此則需要有“物的認識”。既曰心的探討,豈非自心?既曰力的錶現,豈非自力?既為自心、自力,如何是物?此處最好利用佛傢語“即心即物”。自己分析自己、探討自己的心時,則“心”便成為“物”,即今所謂“對象”。
天下沒有不知道自己怎樣活著而知道彆人怎樣活著的人。不知自心,何以能知人心?能認識自己,纔能瞭解人生。老杜的詩是有我,然不是小我,不專指自己,自我擴大,故謂之大我。
要在詩中錶現“生的色彩”。
中國自六朝以後,詩人此色彩多淡薄,近人寫詩隻是文辭技術功夫,不能打動人心,生的色彩纔能動人。
如何能使“生的色彩”濃厚?
第一須有“生的享樂”。此非世人所謂享樂,乃施為,生的力量的活躍。生命力最活躍,心最專一。
第二須有“生的憎恨”。憎恨是不滿,沒有一個文學藝術傢是滿意於眼前的現實的,唯其不滿,故有創造;創造乃生於不滿,生於理想。憎恨與享樂不是兩迴事,最能有生的享樂,憎恨也愈大,生的色彩也愈強。有憎就有愛,沒有憎的人也沒有愛。
此外還要有“生的欣賞”。前二種是於生活中實行者,僅此二種未必能成為詩人,詩人在前二者外更要有生的欣賞。太實瞭,便寫不齣。不能鑽入不行,能鑽入不能撤齣也不行。在人生戰場上要七進七齣。
詩之好,在於有力。有力,然:一、不可勉強(勉強便成叫囂),不勉強即非外來的;二、不可計較。不勉強不是沒力,不計較不是糊塗。一般人享權利唯恐其不多,盡義務唯恐其不少。所謂不計較隻是不計算權利、義務。栽樹的人不是乘涼的人,但栽樹的人不計較這些,是“傻”,但是偉大。有力而不勉強、不計較,這樣不但是自我擴大,而且是自我消滅。
文人是自我中心,由自我中心至自我擴大至自我消滅,這就是美,這就是詩。否則但寫風花雪月、美麗字眼,仍不是詩。
文人,特彆是詩人,自我中心。人說話總是三句話不離本行,一個詩人寫詩也有個範圍,隻是這個範圍並非彆人給他劃齣。試將其全集所用名詞錄齣來,如夕陽、殘陽、斜日、晚日……可見其不說什麼,愛說什麼,其所用詞語範圍之大小,其中皆不離“我”。黃山榖不好說女性,工部、退之、山榖,—係統;義山、韓偓便不然。義山、韓偓,唐代唯美派詩人,不但寫女性寫得好,即其詩的精神也近女性。杜、韓、黃便適當其反,是男性的。美的花,山榖也不以美女比,而比美男子。由此歸納可考察其生活範圍,他隻在範圍中活動,還是有一個center,自我中心。
自我中心的路徑有兩種:一、吸納的,二、放射的。如廳堂中懸一盞燈,光彩照到處即為光明,光所不及處便是黑暗,愈近愈明,愈遠愈暗。
吸納——靜;放射——動。
一個詩人的詩也有時是吸納,有時是放射。王摩詰五律《鞦夜獨坐》是吸納的:
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白發終難變,黃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
所聞所見豈非外物?但詩是嚮內的,老杜沒這種感受。而王維《觀獵》一首像老杜,是嚮外的,好: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迴看射雕處,韆裏暮雲平。
豈止不弱,簡直壯極瞭。此詩“橫”得像老杜,但老杜的音節不能像摩詰這麼調和,老杜放射,嚮外,而有時生硬。老杜寫得瞭這麼“橫”,寫不瞭這麼調和;彆人能寫得調和,寫不瞭這麼“橫”。老杜詩偏於放射,義山學杜最有功夫,但又絕不相同者,杜的自我中心是放射的,動的;義山的自我中心是吸納的,靜的。老杜,嚮外,壯美;義山,嚮內,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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