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4-12-23
顾随是一位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一度被埋没的“大家”。他的旧学修养颇深,尤其对诗文具有敏锐的感受和深刻的理解,英文系出身的他又兼有中国古典与西方文学两方面的学识修养。这本《驼庵诗话》是叶嘉莹教授根据20世纪40年代在辅仁大学听顾随讲课的笔记整理而出,采用中国古代的诗话体。书中涉及方面颇广,很难系统归纳作者的诗歌思想与理论。而书中对于“诗心”的强调、对艺术和生活的关系、对王国维“境界说”的发展,近年来也都为学界关注;尤其一段段诗话文字妙论层出,许多判断都来自于作者对诗歌的强烈感受力,会给读者以很好的启发。
叶嘉莹先生根据40年代听顾随讲课的笔记整理而出,采用中国古代的诗话体,涉及古典诗词方面颇广。书中论点近年来颇受学界关注,一段段诗话文字妙论迭出,更见顾随的诗心诗意。本次重版,特邀两位学者对其进行精心修订,改正原版大量的错误,并做了很多普及性的注释工作。这使得本书面貌大大区别于过去各版,应能达到后出转精的效果。
顾随(1897-1960),字羡季,河北省清河县人,古典诗词学者、美学批评家。自30年代起,有《稼轩词说》《东坡词说》《元明残剧八种》《揣龠录》《佛典翻译文学》等多种学术著作问世,并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惜其多种未刊稿在十年动乱中惨遭毁弃。后经叶嘉莹等人推动,整理出版《顾随文集》《顾羡季先生诗词讲记》等书。四十多年教学生涯,门下治学突出者众多,有《驼庵学记》(三联书店,2016)可资参读。
一、总论之部
(一)
文学是人生的反映,吾人乃为人生而艺术。若仅为文学而文学,则力量薄弱。
凡艺术作品中皆有作者之生命与精神,否则不能成功。人创作时将生命精神注入,作品即作者之表现。
凡诗可以代表一诗人整个人格者,始可称之为代表作。诗所表现是整个人格的活动。
中国后世少伟大作品,便因小我色彩过重,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一个诗人,特别是一个伟大天才的诗人,应有圣佛不度众生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精神。出发点是小我、小己,而发展到最高便是替全民族、全人类说话了。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
固然人无自己不能成为生活,但不能只知自己,至少为大众,为人类,甚至为一个人也好。
人在恋爱的时候,最有诗味。从“三百篇”、楚骚及西洋《圣经·雅歌》、希腊的古诗直到现在,对恋爱还在赞美、实行。何以两性恋爱在古今中外的诗中占此一大部分?便因恋爱是不自私的,自私的人没有恋爱,有的只是兽性的冲动。何以说恋爱时不自私?便因在恋爱时都有为对方牺牲自己的准备。自私的人无论谁死都行,只要我不死。唐明皇在政治上、文学上是天才,但在恋爱上绝非天才,否则不能牺牲贵妃而独生。《长恨歌》、《长恨歌传》写唐明皇至紧要时期却牺牲了爱人,保全了自己。这是不对的。恋爱是牺牲自己为了保全别人,故恋爱是给予而非取得,是义务不是权利。
恋爱如此,整个人生亦然,要准备为别人牺牲自己,这才是最伟大的诗人。
诗根本不是教训人的,只是在感动人,是“推”、是“化”。《花间集》有句: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顾夐《诉衷情》)
实则“换他心为我心”、“换天下心为我心”始可。人、我之间,常人只知有我,不知有人;物、我之间,只知有物,忘记有我,皆不能“推”。道理、意思不足以征服人。
一切文学的创作皆是“心的探讨”。吾国多只注意事情的演进,而不注意办事人之心的探讨,故无心的表演。其次,吾国文学中缺少“生的色彩”。生可分为生命和生活二者,吾国文学缺少活的表现、力的表现。
如何始能有“心的探讨”、“生的色彩”?此则需要有“物的认识”。既曰心的探讨,岂非自心?既曰力的表现,岂非自力?既为自心、自力,如何是物?此处最好利用佛家语“即心即物”。自己分析自己、探讨自己的心时,则“心”便成为“物”,即今所谓“对象”。
天下没有不知道自己怎样活着而知道别人怎样活着的人。不知自心,何以能知人心?能认识自己,才能了解人生。老杜的诗是有我,然不是小我,不专指自己,自我扩大,故谓之大我。
要在诗中表现“生的色彩”。
中国自六朝以后,诗人此色彩多淡薄,近人写诗只是文辞技术功夫,不能打动人心,生的色彩才能动人。
如何能使“生的色彩”浓厚?
第一须有“生的享乐”。此非世人所谓享乐,乃施为,生的力量的活跃。生命力最活跃,心最专一。
第二须有“生的憎恨”。憎恨是不满,没有一个文学艺术家是满意于眼前的现实的,唯其不满,故有创造;创造乃生于不满,生于理想。憎恨与享乐不是两回事,最能有生的享乐,憎恨也愈大,生的色彩也愈强。有憎就有爱,没有憎的人也没有爱。
此外还要有“生的欣赏”。前二种是于生活中实行者,仅此二种未必能成为诗人,诗人在前二者外更要有生的欣赏。太实了,便写不出。不能钻入不行,能钻入不能撤出也不行。在人生战场上要七进七出。
诗之好,在于有力。有力,然:一、不可勉强(勉强便成叫嚣),不勉强即非外来的;二、不可计较。不勉强不是没力,不计较不是糊涂。一般人享权利唯恐其不多,尽义务唯恐其不少。所谓不计较只是不计算权利、义务。栽树的人不是乘凉的人,但栽树的人不计较这些,是“傻”,但是伟大。有力而不勉强、不计较,这样不但是自我扩大,而且是自我消灭。
文人是自我中心,由自我中心至自我扩大至自我消灭,这就是美,这就是诗。否则但写风花雪月、美丽字眼,仍不是诗。
文人,特别是诗人,自我中心。人说话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一个诗人写诗也有个范围,只是这个范围并非别人给他划出。试将其全集所用名词录出来,如夕阳、残阳、斜日、晚日……可见其不说什么,爱说什么,其所用词语范围之大小,其中皆不离“我”。黄山谷不好说女性,工部、退之、山谷,—系统;义山、韩偓便不然。义山、韩偓,唐代唯美派诗人,不但写女性写得好,即其诗的精神也近女性。杜、韩、黄便适当其反,是男性的。美的花,山谷也不以美女比,而比美男子。由此归纳可考察其生活范围,他只在范围中活动,还是有一个center,自我中心。
自我中心的路径有两种:一、吸纳的,二、放射的。如厅堂中悬一盏灯,光彩照到处即为光明,光所不及处便是黑暗,愈近愈明,愈远愈暗。
吸纳——静;放射——动。
一个诗人的诗也有时是吸纳,有时是放射。王摩诘五律《秋夜独坐》是吸纳的: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所闻所见岂非外物?但诗是向内的,老杜没这种感受。而王维《观猎》一首像老杜,是向外的,好: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岂止不弱,简直壮极了。此诗“横”得像老杜,但老杜的音节不能像摩诘这么调和,老杜放射,向外,而有时生硬。老杜写得了这么“横”,写不了这么调和;别人能写得调和,写不了这么“横”。老杜诗偏于放射,义山学杜最有功夫,但又绝不相同者,杜的自我中心是放射的,动的;义山的自我中心是吸纳的,静的。老杜,向外,壮美;义山,向内,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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