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4-12-24
☆乡土中国的余韵 个人史三部曲终章
申赋渔继《一个一个人》《匠人》后
于万里相隔的异国,思故乡风土人事,追索生命的来处
○讲述申村的人文掌故、乡邻之情和渐渐消失的乡风乡俗
○串连起对中国乡村传统文化、传统生活方式的珍贵记忆
○用美好回忆对抗粗糙的现实、焦灼的心绪、纠结的情感
☆著名设计师 朱赢椿 再次担纲书籍装帧
瑞典轻型纸专色印刷、无勒口单封面
一本柔软而轻便的小书——呈现简约质朴、适宜翻阅的“水之书”
“我想用水来做这本书。因为这本书没有《匠人》那样沉重,也不像《一个一个人》那样艰难。虽然看起来很伤感,可是不难过,还有些淡淡的美好。这是一本被水打湿的书,或者说,是一本被雨淋湿了的书。书里写的是少年的故事。所以我想设计得干干净净,就像少年的时光。”
— —朱赢椿
☆只要记忆的河在流淌,人就可以诗意地存在
“如果写下来,我的故乡就不会消失了。同时,我将真切地看到我是谁,
我又怎样成为现在的自己,我活在怎样的一个世界上,我又在一步步走向哪里。”
——申赋渔
海报:
《半夏河》是申赋渔继《匠人》后创作的又一部关于传统乡村记忆的散文集,作为“个人史三部曲”的终篇,申赋渔以“少年大鱼儿”的视角,讲述申村的人文掌故、乡邻之情和渐渐消失的乡风乡俗。二十五段往日故事,串连起对中国乡村传统文化、传统生活方式的珍贵记忆,意在表达“人需要靠着记忆的美好来对抗粗糙的现实、焦灼的心绪和纠结的情感”。
申赋渔,作家。著有《匠人》《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诸神的踪迹》《不哭》
《逝者如渡渡》《光阴:中国人的节气》《阿尔萨斯的一年》《愿力》等多部作品。
内容涉及历史、宗教、人文、环保等领域。现居巴黎。
引子
1广播
2草屋
3死亡
4花生
5黑纱
6小照
7洗澡
8赌博
9电影
10奶奶
11帽子
12看青
13理想
14出走
15木偶
16猪草
17升旗
18龙灯
19住校
20斗鸡
21补丁
22唱书
23诗人
24落榜
25离家
后记
赌博
在故乡那条长长的小路上,“桂头”曾经陪了我很长时间。他是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最好的朋友,比我大一岁,是我的邻居。穿过我家东边的桑树林,再往北走几百米,就到他家了。可是这几百米有点吓人,因为两边埋着好几座坟。
在我们村子里,人与鬼是混居的,家前屋后都有坟。清明要祭,冬至要祭,有什么事要祷告了,也要去祖先的坟上烧一烧纸钱。彼此常常打交道,好像他们就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可是这几座坟不知道是哪家的,又破又旧,杂草丛生,从来不见有人来修整。无名的鬼就让人有些害怕了,况且上面被小动物钻了许多小洞。我害怕鬼会从这洞里钻出来,尽量不从旁边走动。要上学了,我就在桑树林的边上喊:“桂头。”他就应道:“哎!”然后我出发,他也出发,我们在不远处的东汕桥上见。
过了半夏河,一直往东,就是荷先生的药草园。荷先生用银针救过我的命。我敬重他,却不敢跟他多话。我们每天都会在他的药草园里玩一会儿。再过一条小河,就到我们小学了。
小学是路边的三间瓦房。房子矮矮的,老师要弓着腰才能进来。房子的前面是望不到边的稻田,后面是操场。正好有一根电线杆子经过这里,竖在操场上。老师钉了一块木板,上面加上一个铁圈,朝北固定到电线杆子上,算是我们的篮球架。电线杆子朝南,又绑了一根横木,横木上挂着一只铜的铃铛。铃铛很响,上学了,放学了,家家都能听到。
那三间瓦房还不是我们教室,那是高年级的。操场往北是一个大竹园。村里有重大的会了,就来这个竹园里开。竹园很大,十分的凉快。我们有时候在这个竹园里上课,但这也不是我们真正的教室。竹园再往北,在一棵大凤杨树的底下,有一间小小的瓦房,就一间。这才是。瓦房的主人是一位老奶奶,她把她的房子借给了我们。
老奶奶自己住在瓦房旁边的一个草棚子里。她的床在里面,锅也在里面。不过太小了,她就整天搬一把矮凳子,靠墙坐在我们教室的外面。她的头发很长,全白了,没有一根黑的。她总是拿一把弯弯的牛角梳子梳头。上午梳一次,下午梳一次,慢慢梳,梳得整整齐齐。其余的时间,就笑眯眯地抽着一个长竿的旱烟。她认得我们每一个人,谁要是过份调皮了,她就喊:“桂头哎。”“大鱼儿哎。”她只说这一句,说的时候脸上也还是笑。我们就安静一会儿。
我们的课桌和凳子都是从自家带的。开学的时候扛过来,放假了,再扛回家。大部人的课桌都极其的简陋,一个面,四条腿,就完了。还经常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的课桌是爷爷做的,不只是光滑漂亮,还多了一层抽屉。在课桌的腿上,爷爷认真地刻了“大鱼”两个字,表明是专门给我的。我对课桌极其宝贝,从来不肯用小刀划,用笔写字,也不在上面削铅笔。
这间不大的房子里坐了二十多个人。一半是一年级的,另一半是二年级的。叫复式班。老师给二年级同学上课的时候,我们就自习。我们上课了,二年级就做作业。下课一起玩。我6岁上学只是玩,真正上一年级,是7岁。桂头比我大一岁,上二年级,跟我仍然算是同班同学。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过了春节,刚开学,学校里忽然流行一种叫“掼墙”的游戏。
一人拿一块铜板,对着墙掼下去,铜板撞到墙上,反弹了,就在地上往前滚。等停下来不动了,另一个再掼。掼好了,就张开大拇指与食指,一手一手地量过去,铜板跑得远的赢。远几手,就算赢几分钱。并不是真给钱。输几分,赢的人就在输的人身上轻轻打几巴掌。
桂头跟我说,我们不要打吧,我们来真的。我说:“我没钱。”桂头说:“我也没钱,就欠着吧。”我说:“好,欠着。”
“掼墙”的游戏也就玩了一个多星期,大家的兴趣就转移了。跟着高年级的同学玩“两个铁球同时落地”。大家四处找大小不一的砖头,站到凳子上、桌子上,甚至有胆大的站到了老师的讲桌上,把手里的砖头同时松开。果然,两块大小不一样的砖头同时落到了地上。
可是桌子太矮了,还没来得及反应,砖头就到地上了。伽利略可是站在比萨斜塔上扔的。我想了一个办法。我用裤带绑了两块砖头在身上,爬上教室门口的凤杨树上,坐在高高的树桠里,伸出两只手,等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手一松,砖头落了下来。实验成功。
除了老奶奶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喊了好几声“大鱼儿哎”,其他人都兴高采烈。我更是开心。等我从树上下来,桂头问我:“还玩不玩‘掼墙’了?”
“不玩了。”我说。
“那你欠我14手,一角四分钱。”桂头说。
“这么多?那你打我14下吧。”
“说好来真的,你要给我钱。”桂头的神情很认真。
“我没有钱。要不你用力打我就是了,多打几下也行。”因为还从来没有一个同学真正给过钱的,我有点惊讶。
“不行,说好给钱就给钱。”
“我没钱。”
“没钱也不行,你回家要去。”
“我要不到,我爸会打我的。”
“我不管,说好给钱就要给钱。”他一把拉住我。
我呆住了。我把他的手推开:“我们是玩的,你怎么当真了?我哪有钱?你看,我一分钱也没有。”我把口袋全翻给他看。
一角四分钱是一个大数目,我过年的压岁钱才一角。过了年,我就用压岁钱买了一本《李自成》。买回来之后,我们坐在一个大草堆底下,太阳照着,两个人头挨头,一页一页地翻。翻完了,他说喜欢李自成的宝剑,我们又一起到篾匠的家里去找剑一样的竹片片。
“没有也不行,欠钱就要还。”他拉住我的衣服。同学们围在旁边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理亏,可是这么大的一笔钱,我不可能有。我推开他,拔腿就跑。
“你等着。”他朝我喊道,转身进了教室。
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出来了,手里端着我的课桌:“你还不还?不还我就把你的桌子扔出去。”
“你不要拿我的桌子。”我急了,跑过来抢。我还没跑到他的面前,他举起我的桌子,使劲地扔了出去。桌子掉在地上,先着地的那条腿“咔嚓”一声断了。
我跑过去,拿起断了的桌腿,努力往断处按。按不上去,我还在按,一边按,一边哭起来。
天黑了,所有人都回家了,我坐在地上,抱着桌子腿抽泣着。老奶奶说:“不要哭,回家吧。唉,这个桂头。你们不是好好的吗?”我还是坐着。老奶奶说:“你回去吧,啊,你回去,我帮你用绳子绑起来。”
回到家,我不敢跟任何人说,早早吃了口晚饭就睡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大人们下地干活了,家里只有奶奶和我。我拿了一把小钉耙在家门口的一块空地上挖蚯蚓,挖到了,装在一只瓦盆里。两只鸭子不肯等,看我挖到了,伸了嘴就来抢。我怕钉耙会碰到它们,就轰它们。正闹着,忽然就听到有人喊:“奶奶,你家大鱼儿在吧。”
我直起身一看,脸刷一下吓白了。桂头的妈妈领着桂头站在我家门口。奶奶从厨房出来,拿围裙擦了擦手,笑着问:“桂头的妈,什么事啊?”
“你家大鱼儿跟我家桂头‘掼墙’,输了一角四。我是来拿钱的。”
奶奶抬头看了看不完处的我。我手里拎着钉耙,直愣愣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奶奶看了看桂头妈的脸,转身进了屋子,好半天才出来,手里握着一把硬币,一言不发地递给桂头的妈。桂头的妈接过去,摊在手上,数了数,嘴里嘀嘀咕咕地说:“够买一斤盐呢。”桂头木木地站在她的旁边,一眼也没有看我。
8岁的桂头跟着妈妈走了。我慢慢走回来。奶奶进了厨房,往炉灶里加了几根枯竹子,火光一亮,照在她的脸上。我走到她的旁边,轻声喊道:“奶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奶奶说:“不哭不哭。”
爷爷有好些天没有吃鸭蛋了。他是过两天总要吃一只的。奶奶让他别吃了,要换成钱。因为原本买盐的钱被我输掉了。爷爷和奶奶没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可是,过去了四十年,只要有人提到赌,哪怕说是小小地玩一玩,我立即就会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够买一斤盐呢。”
我跟桂头还是日日相见。我们是一个班的同学啊。我们“不说话”了。互相看也不看。直到上了中学,我们才又开始彼此招呼。可是已经做不成朋友了,只是一个邻居。过去了几十年,在今天,在我又写到他,重又回想这段往事的时候,我并没有丝毫的怨恨。我只是特别地想念我早已去世了的奶奶。我已经记不得长大了的桂头的样子。我记得的,还是他8岁的模样,正从远处朝我跑过来,一跳一跳的,象骑着一匹马,手里舞着“李自成的剑”。
后记
许多年过去,流淌着半夏河的村庄一点点地消失。我已经不太做关于故乡的梦,可是却一直在做另一个梦。
满世界都是雨,什么也看不清。世间的一切都被雨虚化成了背景。
在这样的雨里,一个破旧的站台,像是被遗弃了,自暴自弃地站在荒野里。站台的顶是铁皮的,雨打在上面,蓬蓬地响着,没完没了。顶子和四根光溜溜的圆柱子,刷着红色的漆,因为时间长了,变得暗黑并且锈迹斑斑。
我总是在这个站台上等车。可是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去哪里呢?去哪里呢?我着急地问自己。
每次都是,车还没有来,我就急醒了。
直到今天,每隔几年我就会做一次这样的梦。做得多了,在梦里也怀疑是梦。就跟自己说,咬自己的手腕,如果不疼,就是梦。咬了,疼。
只有无处可去到绝望了,才会让我醒过来。
梦里的这个站台,是我在无锡时做的。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江南大学的一个校办工厂里做汽车的站台。我只是工人们的一个帮手。他们偶尔会让我用电焊枪焊几个接口,大多时候,是用刷子把做好的站台的架子,漆成红色。一遍又一遍地油漆。我的脚曾经在抬这铁的站台的时候被砸过,一瘸一拐了一个多月。这段受伤的时间里,我干得更加卖力,我每天都在担心会被辞退。于是这个站台的样子,就刻进了我的梦里。
我到底想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我只是在走。我从申村来到无锡,从无锡又去了广州、珠海、上海、北京,后来在南京待了许多许多年。然后,我又辞掉了南京的工作,漂在了巴黎。在巴黎漂了几年了,心里还是一样的孤独与茫然。在梦里,还在想着下一个去处。可是命运给我开了一个玩笑,我最想去的,竟然是那个我一直在逃离,我曾发誓永远不再回去的我童年、少年时的家乡。
去年的夏天,我开车去鲁昂,一出巴黎,就看到一个又一个宁静的小村,像被时光遗弃了,默默地座落在草地与林木的深处。教堂的钟声不紧不慢地响着,一幢一幢灰色的房屋,聚居在这塔尖高耸的教堂周围。所有的窗户底下,大门外的墙边上,都开满了鲜花。阳光透过村中央的泉水池,波光闪现在旁边的长椅上。不远处一群老人,认真地玩着滚球。滚球场的旁边是从塞纳河淌来的小河。小河绕着村子走了一趟,又到远处去跟它汇合了。河边高大的橡树底下,高水车的巨轮已经不再旋转,轮木上爬满了藓苔。风里传来牛脖上的铃声,牛群越过羊群,正向草地的深处走去。这是几个世纪来,几乎没有变动的图画啊,我只要略为修改,就是我想象中的中国故乡的样子了。
可是这毕竟不是我的中国故乡,这只是我思乡的一个影子罢了。在很久之前,我就把故乡丢了。现在,人到中年,又要把它找回来。太难了。走到哪里,看到一丝仿佛故乡的样子了,就高兴。可是我那个真实的故乡,已经在时光里消散了,找不回来了。
我当然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再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如果一时找不到,那就暂且安放在这文字当中吧。它可以在文字之中安睡,也可以被思乡的人,在任何时候唤醒。
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或者遥远的未来,如果听到有人沙沙的翻书声和轻轻的叹息,我将带着欢喜和他招呼,领他去我的生命河的河畔漫步。你看到的半夏河,河水永远清澈,倒映着又美丽又忧伤的过往,一个少年的时光在这里不停地往前流淌。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如果说世界上所有的河都是相通的,某一天,当我们走在异乡的河边上,看到一段激流、一朵浪花、一圈圈荡开的波纹,也许就是从多年之前的,故乡的小河流淌而来。当我们踏进这条河的时候,是踏进别人的岁月,也是踏进自己的乡愁。
写故乡的半夏河,也不只是为了乡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半夏河。这个半夏河,因为流过去了,因为留在时光之中,才这么美好。岁月会把苦难的一切柔化和过滤,然后贮藏在心深处的一个一个小抽屉里。当你再次翻阅的时候,这些小卡片上,更多的是深情与温暖。人要靠着这记忆的美好来对抗粗糙的现实、焦灼的心绪和纠结的情感。
现实的热浪扑面而来,然而不管怎样,只要记忆的河在流淌,我们就可以诗意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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