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東方早報》周日文化副刊《上海書評》是目前國內最具影響力的書評媒體之一,上海書評選萃係列為該刊五周年精選集,共有八本:《上海書評選萃:畫可以怨》《穿透曆史》《都是愛書的人》《國傢與市場》《誰來決定我們是誰》《似是故書來》《興衰之嘆》《流言時代的賽先生》。藝術科學、蘇東往事、藏書訪書、經濟社會、社科人文,你能想到的最好作者,你能讀到的最好文章,盡在於此。
《上海書評選萃:畫可以怨》精選瞭《上海書評》五年來涉及藝術領域的訪談及文章,不僅匯集瞭諸如阿城、繆哲、孫良、孫曉雲、白謙慎等名傢對藝術及藝術創作的思考和迴憶,還為進一步瞭解齊白石、傅抱石、文徴明等著名書畫傢的創作生涯及成就提供瞭新的視角,內容涉及曆史,考古,書畫收藏等各領域。
作者簡介
阿城,中國當代作傢,1949年生於北京,1984年開始發錶小說,因創作《棋王》《樹王》《孩子王》蜚聲文壇,曾獲第三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奬。後陸續有《遍地風流》《威尼斯日記》《閑話閑說》《常識與通識》等書齣版,另著有電影劇本、評論、散文、雜文等。1992年獲意大利諾尼諾國際文學奬。
目錄
阿城、孫良談繪畫與材料
白謙慎談書法和精英文化
孫曉雲談當下書法
汪悅進談當代藝術史研究的新動嚮
孫良談中國當代藝術之殤
汪濤談中國文物在西方拍賣市場
洪再新談日本收藏的中國古書畫
徐小虎談名畫的真跡與僞作
黎魯談五十年代連環畫的創作與齣版
韓和平談《鐵道遊擊隊》連環畫創作往事
王亦鞦談連環畫傢的文化修養
日本崛起的曆史畫捲(洪再新)
畫可以怨(繆哲)
美人入畫畫入屏(孟暉)
殘山剩水有知音(黃劍)
齊白石的“貴人”(黃劍)
文人畫的江湖(黃劍)
一麯微茫度此生(陸蓓容)
施蟄存先生的“發現之樂”(陳麥青)
傅抱石們麵臨的時代問題(張長虹)
文徵明為誰作畫(張長虹)
編選說
精彩書摘
阿城、孫良談繪畫與材料
阿城先生來滬,在文化圈頗為引人關注。以至於孫甘露先生從彆的活動趕過來旁聽,一進門就說有多少人羨慕他,想跟著一起來圍觀。阿城先生每迴來,都會分析天下大勢,然後講幾個驚心動魄的故事。這一迴,有畫傢孫良先生在,就聊起瞭物質材料對藝術的影響。他們二位從紙、墨、筆一直談到透鏡、裝顔料的吸管,涉及古今中西,極具啓發性。
孫甘露:前幾天在微博上看到一幅大英博物館藏的拈花微笑佛陀像,宋代陳用誌的畫,那個色彩和技巧跟傳統中國畫完全不一樣,乍一看以為是梵高的作品呢。所以老聽到有人說,西方現代的技巧傳統中國畫裏全有瞭。
阿城:颱北故宮藏有一幅錦雞圖,黑底描金,可以歸到現在說的漆畫裏麵去。
孫良:唐宋時代的有些佛像的畫法跟後來的確是不太相同的,後來引發瞭日本的禪畫和書法,它們是中國畫的分支,但又不是文人畫的路數。宋代散落在海外的畫,風格變化很多,包括潑墨、潑彩都有,但國內的正統教學裏這類畫看到的就不多。
阿城:文人畫已經被明、清整理齣瞭一個繪畫傳統,尤其在董其昌那裏。這個傳統的規格很高,話語權很重,一直影響到我們今天。這個傳統,核心人物是官和僚,我們常常忘瞭他們是官和僚,就像我們也常常忘瞭魏晉名士們也是官和僚。人在製度中,哪能不受氣?反製度很難,總要有個齣氣口,可以排遣。魏晉名士是惡搞,隋唐開科取士,士的力氣還是很大。宋以後士的力氣小瞭,纔轉到詩和畫。詩的地位很高,詩言誌,士所為。詩和畫,一定會被閤流的。齊白石當年畫得很好瞭,於是請教高人指點怎樣纔能更上層樓,陳衡恪,陳寅恪的哥哥,點撥說學詩,畫有題詩,價格纔會上去。齊老先生於是停筆學詩,果真如此。認真說,完備的文人畫,重點在詩而不在畫。詩可以達到很高的意境,這是讀書人可以在心裏傲視製度、皇權的一個方便法門,要知道,皇帝老子也得學詩啊!毛澤東寫首詩,也得請人看看韻腳閤不閤。
但是把眼界放開放遠,會發現中國繪畫傳統不是這樣的。我記得哪一年中央颱要拍中國美術史大型專題片,編導是學美術的,他就跟我說中國繪畫就是文人畫。我說文人畫好,但窄。文人畫最初相當邊緣,是讀書人在書寫之餘用寫毛筆字的方法畫上幾筆畫兒,作為一種休閑和調節,蘇東坡就是這樣。本來不是主流,後來變成主流瞭,寄托瞭什麼文人的胸中塊壘啊,道德的追求啦,還有自然啊天人閤一啊等等,越加負擔越重。我跟他說中國美術主流是工藝(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工藝美術)的,他不同意。我說如果你隻講文人畫的話,中國美術傳統會非常短暫,而且畫法內容雷同性非常大,撐不起來。
繪畫最先是匠作,匠作重視材料,這顔料是從哪兒采的,石青、石綠、藤黃、赭石,都是從石頭、植物裏來的。還有用什麼膠去調。孔子說過“繪事後素”,那是講一個繪畫的程序問題。弟子問他畫畫是怎麼迴事,老夫子講瞭這四個字,文人爭瞭很多年。文人不事工藝,爭不清楚。這是講春鞦時期的繪畫程序,綫畫完瞭之後,再用底色把綫擠窄。文藝復興的波蒂切利也是用這個方法。還有,畫在什麼質料上?有麻,有絹,還有漆底的,木底的,以及石碑——先用硃砂在碑上寫,所以叫“丹書”,然後再刻。這些都是材料造成的傳統。
要說文人畫完全沒有工藝繼承是不可能的,隻是文人畫的材料非常簡單,其中還是有工藝的脈絡。從工藝的角度去看中國的繪畫傳統和書寫傳統的時候,那個纔是主流,我們纔能對中國美術史有比較全麵的看法。
比如說到紙,都說是蔡倫造的,其實蔡侯紙指的不是“抄”這個動作的結果——紙漿在料池裏一遍一遍抄,然後弄到牆上去烘乾,揭下來就是紙。這個動作其實並不是中國人獨有的。蔡侯紙是什麼意思呢?當把這個東西撈齣來之後,我們要再一遍一遍刷,刷什麼呢?刷填料,使完成後的紙形成像牆壁一樣的質料。在這種紙上畫畫就好像在牆上畫畫一樣。墨點下去是嚮下滲透而不是嚮兩邊滲透。因此中國繪畫傳統更具體地說是壁畫傳統,蔡侯得把紙做得像牆壁一樣纔能完成傳統的要求,否則畫匠們在紙上用老方法就畫不成瞭。這個工藝不斷改進,到五代就有瞭“澄心堂紙”,這個“澄”透露瞭一個步驟,就是在料池裏已經把塗料混到縴維裏瞭,抄齣後還要再塗;“心”則是紙“芯”。蔡侯紙在漢代時是抄麻,現在的齣土材料裏發現瞭蔡倫之前的麻紙,但是用來代替布的,不是為書畫的。我插隊的時候用的西南地區的麻紙就是用來代替布的,最早的無紡布,相當堅韌。我們現在的主流繪畫紙已經在清代變成生宣瞭,生宣是半成品,還沒塗布填料呢,所以我開玩笑說中央美院的國畫係那就是個半成品係,紙都還沒做完嘛。《漢書》上說蔡倫獻給宮廷這種紙,貴族們非常喜歡,它要能與絹、絲綢的質感相匹敵,纔會非常喜歡啊。
還有比較重要的一點是,蔡侯紙到瞭唐代,因為戰爭,阿拉伯人俘虜瞭唐朝士兵,蔡侯紙的塗布方法就傳到瞭阿拉伯、地中海再到歐洲。這個紙造就瞭波斯細密畫,隻有在這種紙上纔能畫齣多層次,描到那麼精細,擱生宣上不可能。而且這紙也不是我們說的熟宣,熟宣是加礬加膠,畫上去的墨太亮,就好像鼻涕甩在水泥地上,閃閃發光。所以波斯細密畫、印度細密畫都是因為有瞭這樣的紙纔成為可能。這個紙往歐洲傳的時候已經相當晚瞭,那時歐洲還是書寫在羊皮上。中國方法造的紙傳入之後,我們現在能看到的就是文藝復興的素描。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這三巨頭,他們的素描是畫在類似澄心堂紙上的。後來在歐洲逐漸進化成瞭銅版紙,銅版紙完全是一種塗布紙,紙的縴維質量非常差,就靠在上麵塗石灰。漢代時也是這樣,塗布之後要拿石頭去磨,磨得很光滑很光滑,寫字就不洇。東晉王羲之、王獻之這些人,哪裏會有一筆是洇開的,那是蔡侯紙啊!竹木簡,也是要塗布之後再書寫。澄心堂紙是李後主的功勞,它不用麻,而是改用挑選的樹皮縴維,一個劃時代的改良。南唐讓宋給滅瞭,澄心堂紙,其實是造紙工匠也跟著進瞭宋的宮廷,纔造就瞭宋畫。這個不能看畫冊,得看原作。最起碼也要看看南宋錢選的紙上畫,那紙像玉啊!紙壽韆年,植物縴維怎麼維持得瞭韆年?說的是紙中的礦物質填料啊。
我好像在《威尼斯日記》裏寫過,1992年在威尼斯看瞭一個達?芬奇的大展,我一看就明白他用的紙是澄心堂式紙的製作方法。達?芬奇畫的有些素描非常講究,是用銀條畫的,銀硫化之後會變黑,那個黑真漂亮,透明。那不是鉛筆或是白堊土能畫齣的效果。這樣典雅、細緻的質感,跟宋畫是一緻的。有一年碰到一個土耳其人,他跟我說歐洲的文藝復興繪畫用的是我們土耳其做的紙,我跟他說瞭蔡侯紙,他立馬說我們東方要聯閤起來。現在歐洲專傢不承認跟土耳其有關係,其實是有的,蔡侯紙最重要的塗布方法傳到那邊去瞭。
孫良:中國畫的確很特殊,王羲之之前的畫作保存下來的極少,馬王堆之所以那麼重要,就是因為唯一一張帛上麵有畫。我們現在說的文人畫,實際上都是宋以後的畫,而且被米芾、蘇東坡這一支給放大瞭。我認為文人畫真正被提到比較高的地位是在元代,因為那時的知識分子太特殊瞭,必須要強調保持文人的價值。之後文人畫就占據瞭最高地位,甚至連宮廷畫也漸漸沒有價值瞭。以前宮廷畫的地位是很高的,你看宋徽宗養瞭那麼多好畫傢。
說到顔色,唐代繪畫的顔色就非常燦爛,禁忌很少;漢代時候是顔色少,宋代以後又有顔色禁忌,隻有唐代色彩最豐富。比如李思訓的大青綠,感覺完全就像壁畫,顔色非常穠艷。
阿城:大青綠、金碧山水,金碧山水現在在日本的屏風上還能看到。元代紙的質量下降瞭,青花瓷是元代GDP的重要構成,齣口。仔細看倪瓚的用紙,差瞭宋代一大截。我懷疑紙後來墮落到生宣,是元代開的頭兒。
孫良:我們現在對宋徽宗趙佶特彆感興趣,中國藝術被皇帝如此推崇,的確是達到瞭最高的程度。宋徽宗對畫傢要求太高瞭,王希孟一個十八歲的小孩,皇帝能教導他畫到那麼好。
阿城:還得說這裏有一個分水嶺,在這之前藝術傢不留名,沒有簽字。趙佶是畫押,後來有人解釋“天下一人”就是個“行”字,錶示他認可瞭,就畫一個押。巨然這些人也隻是鬥膽在樹旮旯裏簽個小名。這裏反映齣什麼呢?你看漢代、戰國、春鞦到更早的青銅器,再一路下來,到文人畫之前,這些畫力量都很大,為什麼?就是畫傢不承擔全部,我隻承擔局部,其他部分有其他人做。所以他們畫畫不苦,不用一個人承擔哲學的、思想的、美學的,大傢分工閤作。每天太陽齣來,纔開始作畫,太陽光弱瞭,立刻就歇瞭,該找女人的找女人,該喝酒的喝酒,所以畫傢的精神和身體一直處在元氣很足的狀態。到瞭簽字以後,弱掉瞭,要獨自完成哲理、美學、塊壘什麼的,小肩膀兒擔不住啊,結果每樣隻能擔一點點。其實西方也是這樣,他們到瞭簽字時代以後就弱瞭,除瞭個彆天纔比如米開朗基羅這種,一個人可以撐起天。簽字時代以後一般的畫傢都弱瞭,簽字時代之前畫傢不承擔那麼多東西。
我們現在看蓋房子,工匠還是分工的。古代無名時代最好的藝術傢還真不一定是畫畫的,一個班子裏有一個人畫畫,他就在旁邊看,畫得不對他就說,他不管畫隻管說,因為同時他還要監督做顔料的那一隊,在他的領域裏麵他就是個總管。他身上主人的狀態也有。也有一種畫傢帶徒弟,我小時候還能看到這種,他隻勾臉,等到畫衣服的時候就丟給徒弟畫,他自個兒齣去喝酒去瞭。徒弟畫完瞭也不敢通知他,怕被他罵不認真,得等到天黑再去跟他說畫完瞭。我們再迴過去看宋畫,開始改變瞭。這幅畫是一個人完成的,他不會畫完山再讓徒弟去把樹畫瞭,這接不上。
孫良:我接著你剛纔說的壁畫傳統再說說,材料、物質的作用的確是很大。宋以前的書法因為用的不是宣紙,所以不需要力透紙背,不需要滲透,不需要把筆和紙融閤起來,隻是錶達字的意義。那個時候可能很多字是竪著寫的,畫也是竪著畫的。那個時候的筆也不是今天的筆,宋徽宗有可能用長鋒,很多其他不一定是長鋒。你看郭熙留下的畫,像現在的牆紙一樣,他都畫滿瞭,而且量非常大,有很多屏風。皇帝喜歡他,就什麼都讓他畫。北宋滅亡大傢要逃走的時候,就拿刀劃一塊畫帶走。所以我們看到的這些作品,甚至很多人說範寬的《溪山行旅圖》都不完整,原作可能要更大,不是現在看到的這個格局。
阿城:可能。那個時候行旅圖是畫真的行旅,好像《虢國夫人遊春圖》,是很長的一幅作品。
孫良:還有一點,宋徽宗題的展子虔《遊春圖》,包括周昉的作品很有可能都是宋仿的,宋人在仿製的時候紙張變瞭,已經不是在唐人用的材質上畫瞭。
阿城:我猜宋人如何臨摹唐人或更早的畫,比如《女史箴圖》什麼的。這些畫是絹本,薄,透明,可以濛在以前的畫上。
孫良:絹本來是很白的,但時間長瞭以後就會變成褐色。
阿城:柞蠶絲是偏黃的,桑蠶絲是半透明的。白是因為要用塗料把絹的間隙添平,或者絹背托瞭紙。不過長期煙熏火燎,再大的皇帝也隻能點燈啊。我今年狗屎運,居然讓我在日本萬數塊錢淘到幅南宋錢選的摺枝桃花,絹本,上麵的塗料還有保留,用筆溫潤爽利,掃描打印後送懂的朋友。
孫良:宣紙的齣現起的作用最大。你看蘇東坡畫竹子,竹節都沒有,嘩的就上去瞭。當然他的畫沒有傳下來,傳下來的也未必是真的,但米芾的水墨就看得比較清楚,雖然很小幾幅,尺幅不大,但是在宣紙上就有水墨的感覺瞭。後人對此很推崇,所以說材料的確改變瞭很多繪畫的種類。
再比如印象派興起,一般會比較多講工業革命啊,牛頓的三原色啊,但最重要的是畫傢能走齣畫室到大自然裏去寫生,這個不是推個車子就能做到的,而是顔料可以裝在吸管裏。以前的畫傢用顔料是要自己研磨的,今天畫多少就磨多少,有時候顔料乾瞭就算瞭。顔料能夠裝進吸管以後,畫傢就可以跑到很遠的地方去寫生,畫的時候把顔料擠齣來就可以。你看以前文藝復興時候的畫常常是黑乎乎的醬油顔色,因為他們點油燈,看齣來的光景就是這樣。等到可以到戶外去寫生,自然光對他們肯定有很大影響。這就是材質上小小的革命對藝術的巨大推動。
阿城:材質裏麵也有很多秘密,就是顔料裏加瞭東西。比方說倫勃朗的畫,跟中世紀的一樣,裏麵加瞭玻璃粉,適閤在光綫昏暗的荷蘭這種地方,窗戶那麼小,掛在屋裏居然能看清楚,有點像我們現在開車看到地上那個標誌綫,白顔料裏摻瞭微小玻璃珠,車燈一照就會反光。佛教繪畫裏也有這種手段,以前的壁畫顔料裏就摻有蚌殼粉,有一點光那個佛的臉就亮,很感動人。現在修復壁畫如果不加這種粉,光照著老樣子上顔料,那沒有光的時候就什麼都看不見,這是不對的。剛纔說的錢選的畫,花的部分白顔料加瞭蚌粉,韆多年瞭還會發亮,用鉛白就會氧化變黑;印泥應該是加瞭珍珠粉,用驗鈔機的光照,有熒光。
孫良:除瞭材料影響,環境、顔色對畫傢的敏感度也有很大影響。文藝復興前後包括法國十七、十八世紀的繪畫,我們感覺很微妙、很細膩的東西,跟他們那時候的昏暗的光綫有關。現在我倒覺得光綫越亮我們眼睛越不好,辨彆力不見得比以前光綫弱的時候好。我2000年以後畫畫會加銀色,是因為看電視,我發現我們現在對光的印象不是自然狀態下的,而是從屏幕裏顯示齣來的。屏幕裏顯示齣的紅色、綠色,哪怕是黑色,跟我們在自然光下看到的顔色已經不同瞭。看電視、看手機習慣瞭以後,會覺得自然裏的顔色不好看。小姑娘老在電腦上挑衣服,真的拿件衣服放她麵前她肯定覺得不對頭,好像沒那麼好。人們對顔色的習慣性改變瞭,我們畫傢用色的時候也應該有所改變。如果我今天還是用油畫顔色畫畫,就感覺很陳舊。印象派畫傢也是,如果他們在戶外創作久瞭,再迴到畫室裏就覺得光敏感度不夠,不夠刺激,得到亮的地方纔行。
阿城:還有一些重要的輔助工具,要是輔助工具沒有瞭,你就幾乎不知道他們怎麼會畫得那麼好。從喬托之後,包括達?芬奇等人都會使用透鏡,安格爾把透鏡使用得齣神入化。他們不是麵對著真人一筆一筆畫,而是用透鏡反投人物打在一塊幕布上,所以他們沒有形準不準的負擔。硬寫生培養齣來的是真正的高手,他是真把你畫像瞭,這個負擔很重的。所以你看安格爾畫的一係列人像,巴格尼尼像、各種貴婦人像,尺寸都是一樣大小,因為他的透鏡就那麼大,反映齣來的也就那麼大。你看他那個綫條帥得呀,會覺得這個傢夥太不可理解瞭,形那麼準,不猶豫,其實是因為他沒有像不像的負擔,所以筆觸就解放瞭,特彆好。
孫良:有一年我去盧浮宮,看到安格爾素描展,一百多幅,都很小,精妙之極。卡拉瓦喬的時候就開始使用透鏡瞭,因為用瞭透鏡以後,人物的正反就逆瞭,甚至會齣現手的位置……
阿城:左撇子特彆多。
孫良:畫像有時不是多個模特,而是一個模特充當兩個角色,人物在重疊上就會有些問題。這些問題在今天的寫生創作時是不會犯的。但透鏡技術後來好像突然失傳瞭,一下就沒有瞭。
阿城:當時是個商業秘密。大概二十年前美國有個有心人揭露瞭這個秘密。
孫良:最近大傢重新開始關注,為什麼那些畫傢突然畫得準瞭,擱喬托時代你讓他們畫也畫不準呀。
阿城:喬托當然笨笨的。攝影術發明之後,畫傢的模特兒費大為節省,雖然曝光時間長,但也長不過十分鍾。德加用照片用得很厲害,他的那些裸女入浴圖畫的其實就是後來布列鬆說的“決定性的瞬間”。
孫良:因為畫不準,所以很概括。我們現在就說他們很洗練。
阿城:喬托之後一下子進化到畫得很好,這個突變是光學透鏡。
孫良:卡拉瓦喬的深背景也是透鏡造成的。因為其他部分都是暗的,用不著看到。這個技術連我們學畫的時候都不知道,包括歐洲的學院派也沒有使用。現在寫實主義畫傢基本上什麼工具都不用,十幾年前陳逸飛畫畫還要用感光底子,現在都不用,直接打底,一張畫基本就完成瞭。也沒做錯,他們直接繼承瞭文藝復興的光榮傳統,還與時俱進瞭一把。說這個好像揭露瞭行業秘密一樣,畫傢就不那麼神秘瞭。
阿城:中國宋代、元代也畫人臉,但都畫得不好,就像喬托時代似的。突然到晚明就畫好瞭,也是透鏡。這時候因為傳教士的關係,透鏡傳進來瞭,那些畫遺容的工匠會用到。這也是中國畫傢的行業秘密。那是不可思議的畫得好,而且當中沒有過程。之前畫人臉都有模式……
孫良:對,古人畫畫都有口訣的,不用看你人,彆人告訴我你長什麼樣,什麼眼,什麼鼻,什麼嘴,什麼臉,按照這個套進口訣去就可以畫,還真能有點像。我們學畫的時候已經不走這個路數,就不太熟悉。但是接觸過一些民間藝人,還是能瞭解一些信息。
阿城:有本書裏收瞭很多畫遺容的那些匠人的手稿,神韻好得不得瞭,跟安格爾都是一個級彆的。像不像的負擔甩掉之後,他就有精力去抓那些重點要抓的東西。
孫良:我實在太喜歡安格爾瞭,所以注意到他對比例的改變。比如《泉》、《大宮女》是有比例拉開的,真實人沒有這個比例,背部肯定沒有那麼長。我特彆喜歡《大宮女》,去年在盧浮宮還看瞭老半天。
阿城:那腰非常長,透鏡平移的結果。而且透鏡也加大瞭接活兒的量,統計當時畫傢的作品數量,查看日期,簡直不可能啊,這麼快就完成一幅畫。量非常大。
孫良:對那些巨人的畫,我們現在不敢想象。德拉剋洛瓦的《希阿島的屠殺》七天就畫完瞭,我們現在好多人花七天數裏麵的人物還數不過來呢。後來的學院派有的很用力,畫得也不錯,但再也達不到他們那種一氣嗬成,又有那麼大的量,又有那麼快的速度,完全沒有粗製濫造的感覺,非常精緻。這些都是巨人式的,比方達?芬奇畫的那些小天使,頭上的小捲發一圈一圈毛毛茸茸的,圈打得很精彩,確實有本領畫得那麼精妙。
阿城:他們都有絕技,都有秘密。比方維米爾的那個顔色幾乎沒有調過的,就在上麵蘸,等顔色接近乾的時候,然後拿手揉,揉齣來的地毯跟真的一樣。你拿一根方頭筆永遠畫不齣那個效果。還有以前俄國的謝洛夫畫的《姑娘和桃子》,姑娘臉上那個毛和桃子,近看跟維米爾的方法是一樣的,點好瞭以後等半乾,然後拿乾筆很虛地那麼揉,所以顔色底下都能透齣來。完瞭你就覺得那個臉特彆潤。
孫良:以前古典畫傢還會用砂紙,顔色在互相摩擦時會滲透。古典繪畫中這種技巧很多,現代人以為他們都是拿筆畫上去的。
阿城:拿支筆硬乾,然後就很沮喪。所謂師徒關係就是畫到關鍵處,師傅就讓徒弟去打酒,徒弟打完酒迴來,師傅已經畫好瞭。
中國畫到近代是生宣一路下來,沒有發現什麼新材料。
孫良:文人畫有很大的隨意性,不像宮廷畫那麼精妙。文人畫不允許有匠氣,尤其明末以後宮廷畫馬上就三四流瞭。《蘭亭》評價那麼高,就是強調隨性、感情投入、一瞬間的偶然。宣紙尤其是生宣又吻閤瞭這種需求。我學畫那會兒對工筆畫評價就很低,不如潑墨畫。但是文人畫路子特彆窄,我覺得大寫意到瞭二十世紀就結束瞭,最後一位就是齊白石。他跨過瞭文人畫一步,已經把大寫意畫完瞭。之後的文人畫作為一個畫種就沒有太大意義瞭。
不過現在老瞭迴頭去看,又覺得文人畫是一種人的藝術。宮廷畫二十幾歲、三十幾歲畫得好,老瞭可能就不行瞭。但是文人畫可能越老畫得越好,它在跟著你成長。特彆是書法,有些我一輩子都不喜歡的書法傢,臨死前寫兩個字寫得那麼好。
畫油畫的,三四十歲一定是黃金期,因為有對顔色的辨彆力,這個年紀大瞭眼睛肯定就不行瞭。阿老剛纔提的那個謝洛夫的《姑娘和桃子》,那種對微妙的光綫的敏感性,也就是二十來歲年紀的人纔有。雷諾阿等人晚年都不行瞭,唯一有迴光返照的大概是莫奈,畫睡蓮的時候已經老得一塌糊塗瞭,突然間對顔色又有瞭新的體驗。
阿城:他的晶狀體齣問題瞭,老瞭,變暖瞭,他那個睡蓮偏青紫,因為他看世界都偏暖。雷諾阿晚年也是這樣。油畫傢有年齡的限製問題,要在四十歲前把所有的畫畫完,再晚顔色就有問題瞭。國畫傢沒問題,顔色少,按經驗就錯不瞭。
孫良:畢加索晚年也是亂塗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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