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1-23
礦難中失去雙眼的老人,整張臉變為瞭青色,爆炸中的煤灰透入瞭他的麵皮,“麵具”再也無法摘下。
十七歲被地雷截斷雙腿的農婦,雙膝跪在鐵皮闆凳上,收割比她還高的稻穗。她帶孫子、放牛、喂豬、做飯、縫紉、趕集、申訴。三十年來,雙腿磨穿瞭十幾雙木凳,生育瞭兩個兒女,造起一所房子。看起來她像是一個孩子,但她在鐵質闆凳上磨礪的位置,卻高於我們所有的人。
下身受創乾枯的年輕人,用幸存的上肢二十年如一日地穿針綉鞋墊和十字綉,編織癱瘓休剋的時間,供養自身和傢人。
這不是小說,而是《青苔不會消失》裏的真實故事。
袁淩:1973年生。復旦大學中文係碩士畢業,著名作傢、媒體人,曾發錶有影響力的調查和特稿報道多篇,曾獲得騰訊書院文學奬2015年度非虛構作傢,歸園雅集2014年度散文奬等。作品《走齣馬三傢》和《守夜人高華》獲得2012、2013騰訊年度特稿和調查報道奬,暨南方傳媒研究兩屆年度緻敬。已齣版《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從齣生地開始》《我們的命是這麼土》《在唐詩中穿行》等書。《青苔不會消失》是其特稿作品精選結集,是作者精彩特稿作品首次以全文的形式麵嚮讀者。
【名人推薦】
“袁淩桌上,長時間地放過一張照片,是礦難中死者的遺照,頭浸沒在血泊裏。他沒能幫到這傢人,就讓這照片日夜盯視著他。我也采訪過塵肺病人,礦難幸存者和留守兒童,無能為力時,不得不脫身齣來。他不,他不允許自己轉過頭去,就好象他活著對死者是個虧欠,他些微的幸福對苦難之人是個虧欠。他的寫作,是浸沒在這些人的命運裏,活上一遭,以作償還。”
——柴靜(著名作傢、媒體人)
我讀過袁淩的許多文字:從他當記者時的匯報memo,到新聞報道;從他的散文、詩歌到小說,他的追求無時不在,他獨特的、有著鄉土氣息和極強錶現力的優美文字給我深刻印象,他對社會底層的關注和認知使我敬佩。他的新聞作品追求新聞當下性與寫作永恒性同在,對新聞人和文學人都是啓發——畢竟,我們生活在這個沉甸甸的時代!
——鬍舒立(著名作傢、媒體人)
袁淩的語言和敘事,因對大地生活的凝神關注而綿密細緻,如清泉緩流,點滴注入,持久滌蕩。人物因此充滿情感並富於層次,鄉村也因此重又恢復它的豐盈、靈性和堅韌的生命力。
——梁鴻(著名作傢、學者)
寫作即拯救,至誠則無懼死亡。袁淩對死亡的凝視,不僅是莊子式的敲骨詰問,還透著對時代的審視、對人性的沉思。這是寫作者更廣大的視野,死亡將以復活重現,受難也在喚醒悲憫和善。這是袁淩嚮死者償還的債務,替我們所有人。
——葉匡政(著名媒體人)
【目錄】
卑微的力量 (代序)
第一輯:卑微者
血煤上的青苔
塵
北京局外人
九歲女孩和奶奶的命運門檻
第二輯:齣生地
寂寞沂濛
在地雷上尋找傢園
漢水的祈禱
大涼山生活:日常的和憂患的
第三輯:生死課
海子:死於一場春天的雷暴
蘭考棄兒
高牆內外的留守
砷冤的贖價
熬是第一項,就像製糖
十七年前,王多權在山西礦洞裏遭遇瞭一個人的礦難,胸部以下的脊椎神經被逾噸重的煤塊切斷。離開現場之後,他的人生位置被定在瞭這間土屋的床鋪上。
這是一個被消音的過程,沒有鏡頭的聚焦,沒有不惜一切代價搶險的場麵,沒有怒斥和追責,甚至沒有溫床一樣的腐敗。自然,也沒有總理嚴令之下統一標準的賠償。王多權在錶哥的黑口子上乾活,尚在賠本的錶哥給瞭兩萬塊,到傢已經不剩下什麼。那是一個人命行情和現在完全不同的年代,死亡的代價不高,因此也容易使人想到死亡。何況,對一個廢殘的礦工來說,活著的成本是他看不到頭的一個大數,甚至超過現在福布斯榜上首富們的資産。
王多權讓母親買安眠藥,說是失眠。母親去到鎮上的藥店,醫生問瞭情形,告訴她兒子要的不是睡眠。母親開始提防,不讓房子裏齣現帶刃的東西,牆上的電綫使她憂心忡忡。
王多權對母親說,防,你防不住。死,有韆條路。
即使隻是用這條床單,即使隻是用自己的牙齒,也能夠自殺,這是王多權想好的。但是活下來卻沒有這麼多條路。王多權想到瞭傢裏的一樣土産——麻糖。糖是熬齣來的,就和癱瘓在床上的後半生一樣。前半生隻有20年,王多權上瞭初中,燒瞭兩年木炭,談瞭對象,雖苦猶甜;後半生隻是受苦,要熬上多少年,纔能嘗到一絲苦中的甜味?
傢裏年年要熬麻糖。王多權也就一年年熬瞭下來。
對於在礦難中不幸地幸存下來的礦工們來說,在所有生存要訣裏,熬是第一項。
那場啞炮爆炸事故後,竹園溝的鄒樹禮在山西醫院的病床上,熬過瞭*初的黑暗時期。是完全的黑暗,連人濛上眼睛在黑暗裏能夠看到的那種光的斑點也看不見。像是從下井時的罐籠中不慎摔落,墜入一個永遠也墜不到底的礦洞。
*初一個月,他總在想著摸索著下床,越過病房裏另外一張床鋪,攀上窗颱然後略微用力一跳,也就把黑暗一起墜毀瞭,像用力扔下一隻熱水瓶。
時間,隻有時間,把黑暗熬煉得可以接受一些。讓彆的感覺生長齣來。
熬製的過程太長,不是每個人都能熬過來。在八仙鎮街一間不起眼的捲閘門裏,楊波已經在一張病床上躺瞭7年。7年沒有讓世事好轉一些,小時候因為一場腦膜炎啞巴的楊波,無法對侍候的母親錶達他的焦躁,隻能使勁抽煙和喝水。“心裏火上來瞭,一夜要喝一電壺”。母親秦萬美說。楊波的腰眼上長瞭四個兩寸寬、四寸長的褥瘡。雙腿變成瞭我們在烏乾達難民照片上常常看到的兩根骨頭,和王多權或其他夥伴的一樣。
或許,正是因為對下身毫無感覺,使他們敢於把這樣的痛苦承擔下來。虼蚤河的黃國林掀起被子,讓我們看到他大腿上的瘡口,已經深到骨頭,塞著一坨衛生紙。“你怕不怕?”掀起被子之前他問。但我更多是被那股惡臭震住瞭。“肛門爛完瞭。”他說。
王多權曾說,十七年想到死有韆百次。“但現在已經熬瞭這麼久,死的心情也淡瞭。”剛迴傢的時候,因為胃壞瞭倒苦水反酸,,水米不能進,傢裏給王多權買好瞭棺材,“衝一衝。”棺材進門之後,王多權的胃倒意外地好瞭起來,似乎在死亡門檻前打瞭個激靈,把邁過去的一條腿生生收瞭迴來,不管以後還能走多遠。
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想。在竹園溝緊靠山坡一間老屋的床上,如今隻有失去瞭雙腿的劉光友一個人躺著,錶兄三年前在這張床上上吊。錶兄在冒頂中壓斷瞭尿管,身上沒有乾的時候。他雖然有雙腿,卻羨慕劉光友能坐在輪胎底子上,跟彆的單身漢玩牌。擺脫不瞭的尿騷味,使他失去瞭熬下去的勇氣。
卑微的力量(代序)
一
小時候,外婆是院子裏*沉默的人。
外公端著隨時會教訓人的煙杆,穿對襟大褂的身影籠罩瞭整個院子。外婆卻是擱在角落裏的一把乾柴,沒有多餘的水分和氣息。聲音也消失瞭。在人前,她是穿過屋頂下光綫的一粒灰塵,是外公煙鍋裏揉碎的煙葉,隻有消逝的一絲苦味。她活在世上的時候,像是已經過世。生下瞭所有成傢立業的舅舅,卻像是輩分*低的人,無人傳遞她的姓氏,我這個外孫,不知道她的娘傢和名字。
但一個堅實的身影和一縷無盡溫暖的氣息,留在我的記憶裏,比其它的大事更長久。記得那年我的生日,所有的人都忘記瞭,連同媽媽和我自己。外婆卻把我叫到院角,把一個煮熟瞭冒著溫熱的雞蛋遞到我手上,告訴我今天滿六歲。這個雞蛋,是從妯娌們拿的供養中存下來的。心中沒有數字的外婆,記得院子裏所有孩子的生日,用自己小小的物力,為他們留著一個念想。
另外一次,外婆和大舅娘在齣豬圈,我在圈旁玩耍。我喜歡開春時豬圈被翻起來,散發齣一鼕儲藏的氣息,含有玉米杆和茅草的芳香,卻又混著一種深沉的腥味。外婆使著薅耙,揮動胳膊的姿勢堅實有力,跟我平時在院子裏見到的大不相同。或許在人多的場閤,她主動縮小瞭自己。忽然,外婆的薅鋤碰到瞭什麼東西,她彎下腰在糞裏撿起瞭那個東西,看瞭一下,揚手嚮著我扔過來:“拿去吧!”
那個圓圓的小東西劃齣一道閃光的弧綫,落到我的腳下,是一枚一分錢的硬幣。這是世上能有的*小的錢瞭,不知被誰丟到瞭豬圈裏,但它被外婆的手從糞中拾起和拋給我的時候,卻熠熠發光。外婆彎腰揀拾錢幣的姿勢很鄭重,拋擲給我的手勢堅決有力,吩咐的語調鏗鏘,不容置疑,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比那一刻更有力量、決心和權威的外婆,像是瞬間獲得瞭魔力。
即使外婆變成瞭泥土,院子*終消逝瞭,那個雞蛋散發齣的溫暖氣息,和那個拋擲鎳幣的堅實姿勢,卻會一直留在我心上。
在童年,外婆這一代的有一層人。她們像是彆人生活的背景,已經沒有價值,隨時可以拿掉。但實際上,她們卻比那些在前颱活動的傢長和隊長更可靠。像是砌築田地的石坎,長瞭發黑的青苔,長年沉默,沒有抽枝發芽的風光。但抽掉瞭它們,田地會即刻崩塌,收成化為烏有。也像是田地本身,孕育瞭這裏的一切,卻從不發齣響動。隻有俯伏觸地,纔能聽見摩挲泥土的風聲。
相比起那一刻在豬圈裏揮手的外婆,媽媽是個生疏的魔術師。爸爸不在場的情形下,她試圖用傢中短缺的勞力和物質,養活自己和三個孩子。她的道具不夠用,常常捉襟見肘,四處露餡。她的手法是一味節省,省到盡頭,仍舊麵臨無粒之炊。她拿不齣外婆給的一個雞蛋和一枚沾糞的鎳幣。鼕天到頭,閣樓隻剩糠秕,鐵鍋無從修補。當貧窮無望的年景明明白白擺在那裏,她仍舊不能放棄,當著孩子們哭泣,隻能把淚水留給枕頭,織進針綫。
在媽媽那裏,沒有什麼是不值得節省的,連同衣服上一粒灰塵,因為要用挑迴來的水洗掉。沒有理由是可以用於放棄的,即使鋤頭奈何不瞭老天爺,那也要挖個坑給他看。
當我成年以後開始寫作,我*先想要繼記敘她們,卻一直找不到閤適的語言。她們不是時代的紀念碑,也夠不上無名英雄。像土地一樣,不反射光綫,但質地無可懷疑。她們又是田地中的腳印,收集瞭汗水和收獲的重量,標明世代生活的路徑。沒有她們,我無從確認真實和方嚮。
不論走齣多遠,我的文字小徑是從他們開頭。
二
十四年前,我放棄學院的道路投身記者行當,麵對一個隱晦卻嚴峻的矛盾。
作為采訪者,我和同行們接觸生活現場的機會比常人多,幾乎可能成為任意一種生活形態的見證人。但這也意味著,他不是任何一種生活,包括他自己生活的當事人。從到達現場到離開,有限的周期裏,他來不及參與當事人的生活,觸及他們生存的質地,就已經離開,帶走的往往是一些錶麵的片段。奔波於彆人生活現場的同時,他自己的生活不能算是一種紮實的經驗,甚至遠遠比不上一個從事實際職業的普通人。寫齣的稿件,似乎具有某種意義,卻又像承載它的紙張,逃不過朝生暮死。
入行之初在重慶,深夜接到一個離異母親的熱綫電話,說女兒因為春遊交不起費服藥自殺,危險還沒過去,想我趕過去看一下。午夜我打的到瞭石橋鋪,順著黑暗彎麯的路綫,爬上一個棚戶區的半坡。這裏沒有路燈,也似乎沒有正式的窗子,隻有一些棚壁的縫隙裏透齣光綫。我來到一座透齣光綫的屋子前,裏麵有膽怯的應答聲。打開門,一眼看見整個屋裏的情形。所有傢中的器物放置在地上,從箱子、水桶到臉盆、床,繞瞭一圈。沒有一件東西是安置在架子上的。在這些環形擺放的什物中間,有一張床,是母女二人睡的,似乎是屋子裏唯一有色調的處所,暖色的被子下麵,睡著一個少女。這也是屋裏唯一的秘密。
我感到一種不安,這裏所有的生活都陳列在我的目光下,沒有迴避的條件。我取得瞭這樣的權利,打量母女生活的所有內情,連同因為缺少一次春遊費服藥的少女,現在隻能藏在被子下,不願意在陌生人麵前露齣頭臉,我隻看到她一團黑發。
這樣的情形,平時我是不應該打量的,其中似乎含有禁忌,即使是她們貧瘠的生活中,也有著珍貴之物。現在我卻取得瞭這樣就近的權利,坐在少女的頭邊,聽女人講述離異後母女的經曆。承擔撫養費的男人忽然杳無音訊,她帶女兒去南方尋找時,小偷從屋頂上打洞下來,把電視和一床毛毯,一件鼕天穿的皮襖都拿走瞭,現在屋裏因此沒有電器。我感到迷惘的是,我的角色似乎隻是一個傾聽者,不知如何參與眼前的情形。我不能真正觸及她們的生活,盡管所有的物品擺放在地上腳邊。
第二天女人打來電話,讓我不要報道,孩子怕傳齣去受影響。我生平中第一次夜間采訪無果而終。那個屋子裏地上的情形,長久地留在我記憶裏,近在咫尺卻又無從觸及,曾經發生和未來麵臨的一切,無可補償。我知道,看似有某種特權的外錶下,我在深處是完全無力的。
同樣是在棚屋裏,我見到過被強暴生病死亡的幼女,所有的證據都消失瞭,似乎一件讓人無法麵對,又無從憤怒的事實,讓報道找不到閤適的標題。在十八梯的石階上,賣報的老人中暑死去,身上還穿著晚報統一的黃色馬甲。一張登載瞭當天大小新聞的報紙,捂著他的臉,來不及追加上他自己的一條豆腐塊消息。
即使是深度報道,受製於不短不長的周期,和題材領域的變幻,似乎在大集體時代,不斷從一塊生荒地轉移到另一塊地裏,也很難說具有真正的深度。那些從網吧倉促敲擊或者在賓館艱澀成篇的報道中,所謂深度隻是一種似是而非的邏輯,人和生活現場充作瞭邏輯的背景。我和很多同行一樣,以趕場的速度奔波在中國的各個省份裏,很難靜下心來想想自己見證瞭什麼。對於那些卑微輾轉的生活,我甚至稱不上是一個閤格的證人。
在北京望京附近一間平房裏,我見到一個非典過後患上股骨頭壞死後遺癥的女人,她坐在炕上背對我,整理周圍大大小小的藥袋,這些是她作為接受醫學試驗的對象領來的,作為一個原籍外省的保潔員,她沒有資格分享首都的醫保待遇,也無錢接受昂貴的高壓氧艙治療或者置換關節。她的肩背沒有抗議的鋒芒,隻現齣微微佝僂中的重量,卻使我無法麵對這個背部。
在山西靈石,礦洞裏還彌散著為瞭搶礦點燃炸藥包的煙氣,鬆軟褪色的煤灰淹沒瞭整個山地,清晨全村所有的擔子圍在僅有的一口深井周圍,既像是猶有生機,更近於即將到來的衰亡。礦工的新墳土上,長短插著幾隻點燃的香煙,是他在世時光些許苦味的安慰。時間停頓在人吃煤和煤吃人的節奏裏,而我們隻能在這裏住宿一晚,忙於迴到縣城,洗去鑽入皮肉的煤炱。那些黑洞洞的井口,就像是通嚮地獄本身,載著礦工們的籮筐在其中消失,我們等不到他們下一班上來,也降不到他們所處的生存底部。
即使是偶爾取得瞭轟動的新聞效應,解決瞭某個具體問題,甚至達成某種製度改良,仍無從改變沉默的背景,一時的效應很快在時光中耗散,沒有存留之物。
有時我麵對一張歲月親自著手雕刻、沒有省去任何刀工的臉,會想到,這位在底層生活,砌築瞭社會根基的長輩,明明擁有比我深厚珍貴得多的人世經驗,卻甘於沉默,寄望於我替他們錶達和呼籲,申述他們保留自己生活的權利。大多數時候,他們想要的權利,也無非是能夠繼續沉默地生活。
看著他求助的眼神,像當年的外婆麵對外公痛擊的煙鍋,嚮身為孩子的我呼籲。這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在這個任務麵前,邏輯和觀念都沒有究竟的意義,甚至包括空洞的情感。誠實地麵對他們的沉默,感受其中質地,保留被磨損掩蔽的真實,與事件性本身同等重要。在很多年中,我保持著第一次在棚屋中感到的禁忌,僅僅還原事實本身,避免文學性的嫌疑。一切抒情和形容的文字,不能觸及他們生活的質地,齣口的同時已經輕飄虛弱。在浮泛的事實、過剩的情緒和他們真實生活的分界之前,我隻能止步,不願意搬弄這條界限,製造似是而非的風景。
當喧囂一時的事件歸於沉寂,他們仍舊迴到陰影中沉默地生活,事實似乎已經被報道多次,甚至變得陳舊,生活本身卻並未被傳達齣來,在轟動和遺忘的鏡頭切換背後,是一直漠然無視的視野。他們仍舊隻是生活劇場灰色的布景,是沒有機會購票入場的主角。
三
什麼是他們的生活?在卑微灰色,不乏粗俗的外錶之下,在看似單調的苦難和不公正之餘,他們的生活,有無不可替代的價值?
在國境綫附近的稻田裏,一位十七歲被地雷截斷雙腿的農婦,雙膝跪在一雙沉重的鐵皮闆凳上,收割看起來比她高的稻穗。她的工作還包括帶孫子、放牛、喂豬、做飯、縫紉、趕集、申訴。三十年來,她的雙腿磨穿瞭十幾雙木凳,生育瞭兩個兒女,造起一所房子。看起來她像是一個孩子,比她放的牛、割的稻穗、喂養的鵝、睡的床都低。但她在鐵質闆凳上磨礪的位置,卻高於我們所有的人。
傢鄉的山溝裏,一位在礦難中失去雙眼的老年人,整張臉變為瞭青色,爆炸中的煤灰透入瞭他的麵皮,“麵具”再也無法摘下。但在這張黑暗的、透不過一絲光綫的麵具背後,他依靠摸索和內心的知覺,重建瞭自己的整個生活。從屋裏的活路,到五畝坡地的勞作,養大求學的兒女,送走生病的老伴。在人們因為遠方風景撂荒傢鄉的時候,失明的他成瞭這方土地的守望者。他的身影不是矗立的巨人,倒是綿綿匝地的青苔,鋪成修復世界的小徑。
在一副土屋裏無法擺脫的床鋪上,下身受創乾枯的年輕人,用幸存的上肢,二十年如一日地穿針綉鞋墊和十字綉,編織癱瘓休剋的時間,供養自身和傢人,讓生活的灰燼重獲骨血,甚至開齣花朵。
生活剝奪瞭他們大部分的可能性,隻留下瞭僅存的立足之地,有時看起來相當於一條蠶、一匹圍繞磨盤的牲畜、一個除瞭內心發條不能移動的鍾錶的位置。但在這個僅存的位置上,他們生活的質地和紋理,比顯眼舞颱上的布景更切實。在一張小闆凳上或一條山溝裏,資源極度稀缺和國傢意誌的左右之下,他們對於人性底綫和在世意義的成功維護,成就或許超齣大張旗鼓的文化、信仰和時代變革。
這是由於他們貼近生存地麵的在世方式,比消費體係追求的舒適更為可靠,也更訴諸內心的直覺。先聖孔子認為,文明丟失之後,應當到鄉野中去尋找。時代意識喧囂沉淪之際,重建人性和文明根基的力量,來自於卑微的田野地麵。
麵對他們收斂、儉省與沉默的生活,需要和他們一樣降低內心,剋服不適,貼近日常生存的質地,尋迴對供養我們的物質的感覺。
需要一種同樣節製、樸素又內嚮的語言,在人性的地平綫麵前保持緘默,讓不可言說的自行發聲。像麵對棚屋地上陳列的物什,和床上乾枯的年輕身體,唯有傾聽,放棄錶達。雖然錶達,是我唯一磨煉的技藝。
我想完成這近於不可能的任務,為卑微的力量,作無言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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