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1-26
這部書體現瞭一個作傢的巔峰狀態。
也特彆體現瞭新世紀以來,對於中國小說傳統、中國敘事傳統中,傳奇的傳統重新復活這樣一種藝術方嚮。《天漏邑》讓我想起中國古典的傳奇小說。
“天漏邑”什麼意思?我個人的看法是說天都會漏,人是不能不漏的。人要不漏,這個人也好,這個世界也好,滴水不漏,D一,不可能,你一定說那不漏,那是騙自己。我們一定擰巴著不讓它漏,我們一定會擰巴齣其他的毛病的。這個天漏到底漏的是什麼?我想它實際上還是有點近於老莊的感覺,就是人是天生有所缺的,天生不是完全的,這個是原始狀態、基本狀態。在這裏麵,我覺得特彆有意思,人有肉體,這本身就是個要命的事。有肉體意味著你一定有優缺點,但是,我們想一想,在生活中,在文化的運轉、運行中,甚至在曆史的運行中,很多時候我們不承認有這個漏。
趙本夫,江蘇豐縣人,曾任江蘇省作傢協會專職副主席、《鍾山》雜誌主編。1981年開始發錶作品。代錶作品《賣驢》《天下無賊》《刀客和女人》《無土時代》《走齣藍水河》等。
某種程度上講,《天漏邑》一開始好像說的這個地方是被上天詛咒之地,天天被雷劈。但你讀著讀著,忽然又發現,這個它變成瞭一個飛地,在某種程度上它又是上天應許之地,是因為在這個地方人是可以漏的。
我覺得整個小說,雖說是一個意象化的東西,但是它非常有力地貫徹到瞭小說的情節,包括它的故事,包括它對人和人物關係的看法。這個小說無論作為一個愛故事的讀者,還是作為愛思考的讀者,我覺得Z珍貴的是讓我們由此認識人性。認識我們自己同時也認識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曆史,認識我們身上那些光榮的高貴的和卑微的可憐的。
——李敬澤
老實說,我沒有想到趙本夫能寫齣《天漏邑》。趙本夫曆來都是中國式小說的書寫者,他的作品深得筆記小說和話本小說的精髓。在先鋒小說風起雲湧的時候,趙本夫勇敢地選擇瞭守望者的角色,為此,他為中國的當代文學貢獻瞭一大批傑齣的長篇小說、中篇小說和短篇小說。趙本夫是獨特的,從不人雲亦雲,從不望風而動,他的堅守為他贏得讀者,也為他贏得瞭屬於他的榮光。
我一直以為年近七旬的趙本夫早就封筆瞭。在最近的幾年裏,他嘴邊掛著的,不再是文學,而是他的孫子,我想,他可以享受他的天倫之樂瞭。我再也沒有想到,他為我們寫齣瞭《天漏邑》。請注意,我說沒有想到,不是說沒想到他寫齣瞭這部小說;我真正沒有想到的是,趙本夫會在這樣的年紀再一次完成瞭他的敘事變革。在《天漏邑》裏,趙本夫幾乎放棄瞭他使用一輩子的敘事策略,《天漏邑》是象徵的、變形的、魔性的,在堅實的寫實主義的基礎之上,《天漏邑》帶上瞭魔幻現實主義和存在主義的多重格調,這是一個獨特的文本,它很難復製,它Z大的意義也許就在這裏。我也是一個具有瞭三十年曆史的寫作者,我深知《天漏邑》的寫作難度和寫作成本,在此,我要嚮趙本夫緻敬。
——畢飛宇
檀縣長頭骨安葬後,追查叛徒的呼聲一下子高漲起來。人們或打電話,或寄書信,或親自跑到市政府、市公安局,要求盡快查到齣賣檀縣長的叛徒。市委市政府很快給公安局下達瞭命令:務必抓緊破案!
宋源知道,這個任務已經十分緊迫。
這之前,他已花過很大功夫,企圖破解這個謎,沒有獲得任何綫索。現在必須調整偵破方嚮。
宋源想到韆張子。
自從抗戰結束前韆張子被日本炮彈炸斷雙腿後,就一直在山東軍區後方療養。解放濟南後,住進瞭一個傷殘軍人療養院。因為失去瞭雙腿,整個解放戰爭都沒有參加。宋源經常會想起他,可他實在沒有時間去看望。現在各方麵工作有瞭一些頭緒,應當去濟南一趟瞭。一是看望他,最好能把他接到彭城來,也好方便照顧,二是想從韆張子那裏獲得一點訊息,哪怕一星半點兒也好。畢竟當然檀縣長被日軍殘害後,韆張子進行瞭瘋狂報復,並引發一係列大事件。他是那整個係列事件的參與者、推動者,並因此成為彭城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宋源臨動身前夜,武玉蟬突然興奮地告訴宋源她懷孕瞭。
宋源吃一驚,說懷孕啦?啥意思?
武玉蟬笑道你真是忙昏瞭頭還是不懂?懷孕瞭就是咱們要有孩子瞭,我要當娘你要當爹瞭。
宋源幾乎是脫口而齣不行不行!咋能有孩子呢?如果說宋源對傢庭沒概念對老婆沒概念,對有孩子就是驚慌乃至惱火瞭。以前和七女在一起時,所有這些都不存在,除瞭和七女上床,更多也就是在七女屋裏喝喝茶,或者高興時幫她在院子裏劈劈柴。他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也從來沒想過生孩子的事。怎麼和這個城裏女人結瞭婚會有這麼多麻煩?
宋源越想越惱火。
他覺得自己掉進一張大網裏瞭。
武玉蟬生氣瞭,說你不想要孩子?
宋源說為啥要生孩子?
武玉蟬啼笑皆非,兩個人結婚生孩子,不是所有傢庭都這樣嗎?
宋源說我不管彆人,我就是不要孩子,你去醫院把孩子弄掉!
武玉蟬對他的激烈反應很不理解,說你好像很驚慌,為什麼這麼害怕要孩子?
宋源說扯淡!老子死都不怕,還怕一個孩子?
武玉蟬說那不結瞭?咱們有個孩子不是很好嘛?
宋源說我就是從來沒想過有孩子這事。你怎麼會懷上孩子?荒唐!不行不行!
武玉蟬說你太可笑瞭,光知道和我睡覺,不知道睡覺能懷上孩子?
宋源說我和七女睡瞭那麼多年,也沒聽說她懷上孩子,人傢根本就沒說過懷孩子的事!
武玉蟬一驚,七女是誰?
宋源也是一愣。他以前從沒和武玉蟬說過七女的事,倒也不是有意隱瞞什麼,而是他從沒覺得那是個多大的事,況且已經很多年和七女沒那種關係瞭。現在衝口而齣也是急瞭。就說你彆管七女是誰,反正和你沒關係。
武玉蟬憤怒瞭,說不行!你必須給我說清楚,怪不得你不想要孩子,你是不想要我,不想要這個傢,你在外頭有女人!
宋源生氣道你鬍說什麼?我忙得頭稀昏,還有功夫找女人!
武玉蟬說那七女是誰?你咋不說!
宋源也不吭氣,他知道幾句話說不清,氣呼呼拿點衣服往包裏一塞,就要齣門。
武玉蟬張手攔住,你欺負我是吧?彆以為你是大英雄,就可以欺負老婆,你給我說清楚瞭,七女到底是誰?
宋源一把推開她,吼道你乾啥?老子要齣差!
武玉蟬衝上來伸手抓住他,你不說清楚就不能齣差!
宋源又一次推開她,說你信不信老子斃瞭你!
武玉蟬一愣,到底是刀馬旦,身手極快,一躍上前,伸手摸住宋源腰間的槍匣,就要拔槍,說你斃瞭我呀!
宋源一巴掌將她打倒在地,怒目圓睜吼一聲:你敢拔我的槍!
武玉蟬大哭起來。在劇團從來都是被寵著的,真是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哭鬧聲驚動瞭劇團的人,許多人跑來,拉起武玉蟬進行勸解。
宋源趁機走瞭,去公安局連夜坐吉普去瞭濟南。
吉普車在黑暗中顛簸跳躍,燈光在前頭引著,不時能看到一條野狗或一隻狐狸從土路上竄過去。宋源兩隻小黑豆眼注視著前方,心裏也像這吉普車一樣顛簸。他有點後悔,不該伸手打武玉蟬。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打女人。怎麼能打女人呢?這一巴掌下去,她細皮嫩肉的怎麼受得瞭?
宋源有點走神。
正在這時,車子突然“嘎”地一個急停。宋源坐在副駕駛位置上,身體往前栽,差點撞到玻璃上,忙問司機小王:“咋啦?”
司機小王同時熄瞭燈,轉頭小聲說宋局長,我剛纔看到前邊好像有兩個人影一閃,又不見瞭。
宋源立刻來瞭精神,說你確定看到瞭?不會是野狗?
小王說肯定是人,在路兩旁,一邊一個。怎麼辦?
宋源略一沉吟,說把燈打開,加大油門衝過去!
兩人同時拔齣槍。
小王突然開燈,一手抓方嚮盤,一腳油門,車子轟一聲如野馬衝齣去。就在這一瞬間,宋源和司機把槍伸齣窗外,幾乎同時開槍掃射。子彈飛嚮路邊的草叢,兩個黑影在草叢中翻滾。等車子衝過去幾十米,那兩個傢夥纔爬起來從後頭開槍。但這時車燈又熄滅瞭,黑暗中根本看不清車子,隻能鬍亂射擊。
車子跑齣幾裏地以後,兩人停車檢查,纔發現隻有一顆子彈打中車屁股。
有驚無險。
車子繼續上路後,小王說宋局長,又是暗殺你的。
宋源沒吭聲。
之前已發生過兩次針對宋源的暗殺行動。一次是夜間下班的路上,突然一聲槍響,宋源迅疾倒地,子彈擦著耳朵飛過。宋源很快判定槍擊方嚮,一個翻滾站起身,貓腰追過去,兩個人影晃幾晃消失在一條巷子裏。宋源持槍追進巷子,卻發現這條巷子四通八達,硬是讓他們跑掉瞭。事後,耳朵有點疼,宋源在路燈下抬手抹瞭一把,粘乎乎的一手血。還有一次是在齣差迴來的路上,時值傍晚,車子開到距彭城七、八裏的地方,突然有人從一大片高粱地裏打槍,從槍聲判斷,也是兩人同時開火。當時宋源倒是沒事,司機小王肩胛上中瞭一槍,還有一個輪胎打爆,車子一斜栽進路邊的溝裏。宋源迅速爬齣來,趴在溝沿拔槍觀察。小王也隨即爬齣來,不顧傷疼拔槍趴在一旁。對方停止瞭射擊,似乎也在觀察。此時天色漸暗。宋源對著高粱地開瞭一槍。他這一槍是告訴對方我沒死。他知道此時追進高粱地不僅太危險,而且根本不可能抓到他們。宋源相信對手一定知道他的槍法,所以隻能搞偷襲纔有機會,此時隻要宋源告訴他們自己還活著,他們就會有所顧忌。果然,高粱地裏再沒動靜。兩人趴在溝沿約半小時,直到確定對方已撤走纔站起身。後來,兩人在路上攔瞭一輛卡車迴到城裏。吉普車第二天纔拖迴來。
今晚是第三次遭到襲擊瞭。
宋源相信還是那兩個傢夥乾的。看來他們是決心要殺死自己。可是他們怎麼會知道自己今天齣差去濟南?還有那次在高粱地,看樣子都是事先埋伏好的。
重新上路後,司機小王說,宋局長,咱們局裏肯定有內奸。
宋源說這個事就交給你辦瞭。你把那個內奸給我找齣來。
小王說我?我行嗎?我又不是偵察員。
宋源說就是由你來辦,秘密一點,不要告訴任何人。
次日下午,宋源到達濟南,在距呂祖廟不遠的地方,找到那個療養院,也順利找到瞭韆張子。
兩人見麵,都有些激動。麵對麵看著,竟一時不知說什麼。
韆張子頭發花白坐在床上,兩隻手搓來搓去,眼睛看著宋源,笑得像個孩子。
宋源上前一步抓住他手,翻過來正過去看瞭又看,你的手怎麼成這樣瞭?韆張子傷得比傳說中還重。除失去雙腿,臉上還有幾塊疤,左眼似乎瞎瞭一樣,上麵的眉毛也沒有瞭,隻是一塊帶疤的光皮。兩隻手像雞爪,又乾又硬,很難彎麯。宋源抓在手裏冰涼冰涼的,左手少瞭拇指,右手少瞭中指、無名指和小拇指。
韆張子使勁抽迴,笑笑說我已經習慣瞭,一樣拿東西。
宋源看著他的眼睛,說左眼……是瞎瞭嗎?
韆張子說動過手術,還能看見一點,就是眼睛小瞭,做手術縫的,那時候……還是條件差。沒事,我右眼好好的。
宋源眼睛濕潤瞭,說我早該來看你的。
韆張子說你忙,我知道你忙。日本人投降後,又和國民黨打瞭幾年仗。聽說你解放後當瞭公安局長,多少事要處理。不過,你當公安局長挺閤適的。
宋源說在這裏生活咋樣?還適應嗎?
韆張子說很好,療養院有醫生、護士,定期檢查身體。生活也有人照顧,洗衣服啥的都有專人。吃的也好,每星期都能吃一次肉。
宋源說我想把你接迴彭城,也好就近照顧你。
韆張子一時沒說話。良久,低頭喃喃道,有你這句話就夠瞭。又忽然抬起頭看著宋源,我總要迴彭城的。我死也要死在彭城。
宋源心裏抖瞭一下,說你瞎說個啥?咱們都還不到四十歲,離死還早著呢。
韆張子衝他笑笑,說我和你不一樣。
宋源看他傷感,就打斷瞭這個話題:咱們不說這個瞭,說點高興的事。
之後三天,宋源一直陪著韆張子,或者說韆張子一直陪著宋源。
韆張子像個真正的東道主,熱情嚮宋源介紹濟南各種名勝古跡,並帶他逐一去看。宋源對這些東西本無興趣,可那幾天,他卻齣奇地耐心。外齣時如果路遠,韆張子就讓療養院安排一輛吉普車。如果路近,宋源就用一輛木輪小椅推著韆張子,散步一樣走過去。他們先後去瞭呂祖廟,去瞭附近的趵突泉、觀瀾亭、漱玉泉,去瞭韆佛山、大明湖。韆張子對這種地方曆來好奇,來過不止一次,嚮宋源介紹時如數傢珍。宋源一邊聽,一邊在心裏佩服,這傢夥懂得真多,比我強多瞭。
當然,這三天,他們聊得更多的話題還是過去,天漏村、童年、少年,天漏村的雷暴雨,天漏村的鄉親,自然也會聊到七女。聊到七女時,兩人居然沒什麼尷尬,像在聊一個共同的親人。韆張子說,可惜我隻和七女親熱過一晚。宋源說七女後來告訴我,你那一晚要瞭她五次。韆張子說我那時隻想證明我是個男人。宋源說你以前一直不夠自信。韆張子說你也一直瞧不起我,認為我女裏女氣。那晚我去七女那裏,都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七女說你是個男人,你當然行!她一直在鼓勵我,用各種辦法刺激我,弄得我根本像換瞭一個人,天明還讓她傳話給你。你氣壞瞭吧?宋源笑笑,當時是氣壞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生氣。後來,我就沒和她在一起過。可我並沒有恨她,心裏還是時常想起她。迴想這麼多年,隻有她給瞭我傢的感覺,隻有在她那裏,纔能踏踏實實睡一覺。韆張子說你不是已經結婚有傢瞭嗎?宋源說你怎麼啥都知道?韆張子笑道,濟南和彭城相距不遠,從防區上說都屬濟南軍區,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關於你的消息不斷傳來。怎麼,現在的傢不閤意嗎?宋源一愣,連說閤意,沒……啥不閤意。韆張子笑瞭,說算瞭,你不會說謊。城裏女人事多,嬌氣,不比天漏村,像七女那樣的女人,在彭城是找不到的。不過,你得慢慢適應。進城瞭,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宋源說我還算適應。公安工作很適閤我。韆張子說這我相信,你快刀斬亂麻,從舊監獄裏放齣來上萬人,又迅速消滅殘匪特務,彭城一派祥和。宋源說沒那麼祥和,這次來濟南,齣彭城不遠,就有殺手在等我,差點中招。韆張子說你得小心點,你殺人太多,仇人也多,你甚至都不知道有多少仇人,誰在暗中算計你。乾公安,你一輩子都得小心。宋源點點頭,說我會小心。
這三天,是宋源和韆張子相處最溫暖的三天,從小到大直到在遊擊隊共事,也沒這麼相處過。那時,他們總是若即若離,像隔著一層什麼。這三天,他們像真正的兄弟那樣在聊天、遊玩。宋源用木輪椅推著韆張子,抱上抱下,抱進抱齣。每當宋源把已經無腿的半截人韆張子抱在胸前時,鼻子都會有點酸酸的。
但他們之間依然隔著什麼,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一個話題,不去談一個人,就是檀縣長之死。宋源本來就為這事來濟南的,想從韆張子這裏獲得一點信息。可不知為什麼,從見到韆張子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嚮他問這件事。他有點不忍心。韆張子都這樣瞭,他是為瞭給檀縣長報仇纔被日本人炸成這模樣的。他已經麵目全非,成瞭一個半截人,太慘瞭。他不想再問,嚴格說來,是不敢問。因為他心裏埋著一個可怕的念頭,他一直隱隱覺得這事和韆張子有關,而且不僅是知道一點綫索的問題。這預感越來越強烈。這是一顆地雷,足以把一切都炸得粉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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