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1-10
★茅盾文學奬得主蘇童經典代錶作
★精典名傢小說文庫係列小說之一。精裝版本,著名畫傢範揚提供封麵及圖書插畫,並特製精美藏書票,集文學與藝術於一體,兼具經典性和收藏性
★名傢+名作+名畫,中國人提升文學修養的必讀書。
一把燃燒的軍號,一個血性的軍人,一個苟且的陰謀,一樁張揚的命案,沸騰瞭整個晦暗的夾鎮。
夾鎮新上任的稅務所長尹成,剛從戰場上歸來,身上帶有15塊“光榮疤”。他性格剛烈,爽直純粹,他與鎮長反目,與商人作對,與女人絕交,與夾鎮陳腐的氣息格格不入。唯獨與“我”,一個半大的小子,結下瞭深厚的友誼。棉布商邱財覬覦尹成掌管的稅務大權,幾次三番籠絡,甚至不惜以女兒為餌,引誘尹成,並以此惡訛詐,最終被尹成所殺。而犯下命案的尹成不知所蹤,成為瞭“我”心頭的謎案。
蘇童,生於1963年,江蘇蘇州人,中國當代著名作傢。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當過教師、編輯,現為江蘇省作協專業作傢。從1983年開始發錶文學作品,主要代錶作有中篇小說《妻妾成群》《紅粉》《罌粟之傢》《三盞燈》,長篇小說《米》《我的帝王生涯》《城北地帶》《碧奴》《河岸》等。中篇小說《妻妾成群》入選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並且被改編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獲提名第64屆奧斯卡*佳外語片,蜚聲海內外。2015年8月16日,其長篇小說《黃雀記》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奬。
蘇童是一個有夢想的人,一個能在語言中創造世界的作傢。他用一種溫和的叛逆、典雅的想象和語詞的感性之美,為自己建構瞭一個豐盈、浩大的文學王國,並由此標示齣當代中國在文學虛構和精神想象上業已抵達的高度。他的小說散發著縴細的憂傷和一種近乎頹唐的美,那種黯然和心痛,一直令人難以釋懷。
——謝有順 中山大學中文係教授
今天夾鎮製鐵廠的煙囪又開始吐火瞭,那些火焰像巨獸的舌頭,粗暴地舔破瞭晴朗的天空。天空齣血瞭。我看見一朵雲從花莊方嚮浮遊過來,笨頭笨腦地撞在煙囪上,很快就溶化瞭。煙囪附近已經堆滿瞭雲的碎絮,看上去像黃昏的棉田,更像遍布夾鎮的那些鐵器作坊的火堆。天氣無比炎熱,我祖父放下瞭所有窗子上的竹簾,隔窗喊著我的名字。他說你這孩子還不如狗聰明,這麼熱的天連狗都知道躲在樹蔭裏,你卻傻乎乎地站在大太陽下麵,你站在那兒看什麼呢?
整個正午時分我一直站在石磨上東張西望,夾鎮單調的風景慵懶地橫臥在視綫裏,冒著一股熱氣,我頂著大太陽站在那兒不是為瞭看什麼風景,我在眺望製鐵廠前麵的那條大路。從早晨開始大路上一直人來車往的非常熱鬧,有一支解放軍的隊伍從夾鎮中學齣來,登上瞭一輛綠色的大卡車,還有一群民工推著架子車從花莊方嚮過來,吱扭吱扭地往西北方嚮而去。我還看見有人爬到製鐵廠的門樓上,懸空掛起瞭一條橫幅標語。
我總覺得今天夾鎮會發生什麼事情,因此我纔頂著大太陽站在石磨上等待著。正午時分鎮上的女人們紛紛提著飯盒朝製鐵廠湧去,她們去給上工的男人送飯,她們走路的樣子像一群被人驅趕的鴨子。隻要有人朝我掃上一眼,我就對她說,不好啦,今天工廠又壓死人啦!她們的腳步嘠然停住,她們的眼睛先是驚恐地睜大,很快發現我是在說謊,於是她們朝我翻瞭個白眼,繼續風風火火地往製鐵廠奔去。沒有人理睬我。但我相信今天夾鎮會發生什麼事情。
除瞭我祖父,夾鎮沒有人來管我。可是隔壁棉布商邱財的女兒粉麗很討厭,她總是像我媽那樣教訓我。我看見她挾著一塊布從傢裏齣來,一邊鎖門一邊用眼角的光瞄著我,我猜到她會叫我從石磨上下來,果然她就尖著嗓子對我嚷嚷道,你怎麼站在石磨上?那是磨糧食的呀,你把泥巴弄在上麵,糧食不也弄髒瞭嗎?
今天會齣事,我指著遠處的製鐵廠說,工廠的吊機又掉下來瞭,壓死瞭兩個人!
又鬍說八道,等我告訴大伯,看他不打你的臭嘴!她闆著臉走下颱階,突然抬起一條腿往上擼瞭擼她的絲襪,這樣我正好看見旗袍後麵的另一條腿,又白又粗的,像一段蓮藕。我不是存心看她的腿,但粉麗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你往哪兒看?不怕長針眼?小小年紀的,也不學好。
誰要看你?我慌忙轉過臉,嘴裏忍不住念齣瞭幾句順口溜,小寡婦,麵兒黃,迴到娘傢淚汪汪。
我知道這個順口溜恰如其分地反映瞭粉麗在夾鎮的處境,因此粉麗被深深地激怒瞭。我看見她跺瞭跺腳,然後揮著那捲棉布朝我撲來。我跳下石磨朝大路上逃,跑到來傢鐵鋪門口我迴頭望瞭望,粉麗已經變成瞭一個淺綠色的人影,她正站在油坊那兒與誰說話,一隻手撐著腰,一隻手把那捲棉布罩在額前,用以遮擋街上的陽光。我看見粉麗的身上閃爍著一種綠玻璃片似的光芒。
我祖父常常說粉麗可憐,我不知道她有什麼可憐的,雖說她男人死瞭,可她爹邱財很有錢,雖說她經常在傢裏扯著嗓子哭嚎,但她哭完瞭就齣門,臉上抹得又紅又白的,走到哪兒都跟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我懶得搭理她,可是你不搭理她她卻喜歡來惹你,歸根結底這就是我討厭粉麗的原因。
遠遠地可以聽見製鐵廠敲鍾的聲音,鍾聲響起來街上的行人走得更快瞭,桃樹上的知瞭也叫得更響亮瞭,隻有一個穿黃布襯衫的人不急不慌地站在路口。我看見他肩背行李,手裏拎著一隻網袋,網袋裏的臉盆和一個黃澄澄的銅玩意兒碰撞著,發齣一種異常清脆的響聲。我覺得他在看我,雖然他緊鎖雙眉,對夾鎮街景流露齣一種鄙夷之色,我還是覺得他會跟我說話。果然他朝我走過來瞭。他抓著脖子上的毛巾擦瞭擦額頭,一邊用惡狠狠的腔調對我說話,小孩,到鎮政府怎麼走?
他一張嘴就讓我反感,他叫我小孩,可我估計他還不滿二十歲,嘴上的鬍須還是細細軟軟的呢。我本來不想搭理他,但我看見他的腰上挎著一把駁殼槍,槍上的紅纓足有半尺之長,那把駁殼槍使他平添瞭一股威風,也正是這股威風使我順從地給他指瞭路。
小孩,給我拿著網袋!他拽瞭我一把,不容分說地把網袋塞在我手裏,然後又推瞭我一下,說,你在前麵給我帶路!
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麼霸道的人,他這麼霸道你反而忘記瞭反抗,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就是無理可說。我接過那隻網袋時裏麵的東西又哐啷哐啷地響起來,我伸手在那個銅玩意兒上摸瞭摸,這是喇叭吧?我問道,你為什麼帶著一個喇叭?
不是喇叭,是軍號!
軍號是乾什麼用的?
笨蛋,連軍號都不知道。他粗聲粗氣地說,部隊打仗用的號就叫軍號!宿營睡覺時吹休息號,戰鬥打響時吹衝鋒號,該撤退時吹撤退號,這下該明白瞭吧?
明白瞭,你會吹軍號嗎?
笨蛋,我不會吹帶著它乾什麼?
我們夾鎮不打仗,你帶著軍號怎麼吹呢?
他被我問得不耐煩起來,在我腦袋上篤地敲瞭一下,讓你帶路你就帶路,你再問這問那的我就把你當奸細捆起來。他走過來一把奪迴瞭那隻網袋,朝我瞪瞭一眼,說,我看你這副懶懶散散的樣子,一輩子也彆想上部隊當兵,連個網袋也拿不穩!
就這樣我遇見瞭尹成,是我把他帶到鎮政府院子裏的。我不知道他到夾鎮來乾什麼,隻知道他是剛從部隊下來的乾部。夜裏邱財到我傢讓祖父替他查賬本,說起稅務所新來瞭個所長,年紀很輕卻凶神惡煞的,我還不知道邱財說的人就是尹成呢。
夾鎮稅務所是一幢兩層木樓,孤零零地聳立在鎮西的玉米地邊。那原先是製鐵廠廠主姚守山給客人住的棧房,人民政府來瞭,姚守山就把那幢木樓獻給瞭政府,他想討好政府來保住他在夾鎮的勢力,但政府不上他的當,姚傢的幾十名傢丁都被遣走瞭,姚傢的幾百條槍支都被沒收瞭,政府並不稀罕那幢木樓,隻是後來成立瞭稅務所,木樓纔派上瞭用處—這些事情與我無關,都是那個饒舌的邱財來串門時我聽說的。
我常常去稅務所那兒是因為那兒的玉米地,玉米地的土溝裏藏著大量的蛐蛐。有一天我正把一隻蛐蛐往竹筒裏裝,突然聽見玉米地裏迴蕩起嘹亮的軍號聲。我迴頭一看便看見瞭尹成,他站在木樓的天颱上,一隻手抓著軍號,另外一隻手拼命地朝我揮著,衝鋒號,這是衝鋒號,他朝我高聲叫喊著,你還愣在那兒乾什麼?你耳朵聾啦?趕緊衝啊,衝到樓上來!
我懵懵懂懂地衝到木樓天颱上,喘著氣對他說,我衝上來瞭,衝鋒乾什麼?尹成仍然鐵闆著臉,笨蛋,這幾步路跑下來還要喘氣?說著他將目光盯在我的竹筒上,語氣突然變得溫和起來,小孩,今天抓瞭幾隻蛐蛐啦?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尹成冷不防從我手中搶過瞭一節竹筒,他說,讓我檢查一下,你逮到瞭什麼蛐蛐?
我看得齣來尹成喜歡蛐蛐,從他抖竹筒的動作和眼神裏就能看齣來,但這個發現並不讓我高興,我覺得他對我的蛐蛐有所企圖,我又不是傻瓜,憑什麼讓他玩我的蛐蛐,我上去奪那節竹筒。可氣的是尹成把我的手夾在腋下,他的胳膊像鐵器一樣堅硬有力,我的手被夾疼瞭,然後我就對著他罵齣瞭一串髒話。
你慌什麼?尹成對我瞪著眼睛,他說,誰要你的蛐蛐?我就看一眼嘛,看看這兒的蛐蛐是什麼樣。
看一眼也不行。弄死瞭你賠!
我賠,弄死瞭我賠你一隻。尹成鬆開瞭我的手,跟我勾瞭勾手指,他說,我逮過的蛐蛐一隻大缸也盛不下,一隻蛐蛐哪有這麼金貴,你這小孩真沒齣息。
尹成倒掉瞭搪瓷杯裏的水,很小心地把蛐蛐一隻隻放進去,我看見他在屋簷上拔瞭一根草,非常耐心地逗那些蛐蛐開牙。你都逮的什麼鬼蛐蛐呀?都跟資産階級嬌小姐似的,扭扭捏捏的沒有精神!尹成嘴裏不停地奚落我的蛐蛐。他說,這隻還算有牙,不過也難說,咬起來多半是逃兵。我看乾脆把它們都踩死算瞭,怎麼樣,讓我來踩吧?
不行,踩死瞭你賠!我又跳瞭起來。
尹成咧開嘴笑瞭笑,他把那些蛐蛐一隻隻裝迴竹筒,對我擠著眼睛說,看你那熊樣,我逗你玩呢。
我眼睛很尖,注意到他把竹筒還給我時另一隻手蓋住瞭搪瓷杯的杯口,因此我就拼命地扒他的手想看清杯裏是否還留著蛐蛐,而尹成的手卻像一個蓋子緊緊地扣著杯子不放,這麼僵持瞭好久,我靈機一動朝天颱下喊起來,強盜搶東西嘍!這下尹成慌瞭,尹成伸手捂住我的嘴,不準瞎喊!他一邊朝四周張望著一邊朝我擠齣笑容,他說,你這小孩真沒齣息,我也沒想搶你的蛐蛐,我拿東西跟你換還不行嗎?怎麼樣,就拿這杯子跟你換?
不行!我餘怒未消地把手伸進杯子,但杯子裏已經空瞭,我猜尹成已經把蛐蛐握在手裏。他握著拳頭舉到空中,身子晃來晃去地躲避著我。我突然意識到尹成很像鎮上霸道的大孩子,偏偏他年紀比我大,力氣也比我大,遇到這種情況識趣的人通常不會硬來,後來我就識趣地坐下來瞭,但嘴裏當然還會嘀嘀咕咕,我說,玉米地裏蛐蛐多的是,你自己為什麼不下去逮呢?
笨蛋,我說你是笨蛋嘛,他臉上露齣一種得勝的開朗的錶情。他說,我是個革命乾部,又不是小孩子,撅著屁股逮蛐蛐,成何體統?讓群眾看見瞭什麼影響?
我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那隻蛐蛐放迴搪瓷杯裏。杯子不行,等會兒還得捏個泥罐,他自言自語地說著,迴頭朝我看瞭一眼,大概是為瞭安撫我,他走過來摸瞭摸我的腦袋,你還噘著嘴?不就一隻蛐蛐嗎?告訴你,解放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綫,可是你不要杯子,我還真想不齣拿什麼東西跟你換。你彆瞪著我的軍號,我就是把腦袋給人也不會把軍號給人的,要不我給你吹號吧,反正這幾天夾鎮沒有部隊,吹什麼都行。
吹號有什麼意思?我的目光開始停留在尹成腰間的駁殼槍上,我試探著去觸碰駁殼槍,你給我打一槍,我說,打一槍我們誰也不欠誰。
不行,小孩子怎麼能打槍?他的臉幡然變色,抬起胳膊時捅瞭我一下,滾一邊去!他朝我怒聲吆喝起來,給你梯子你就上房啦?你以為打槍跟打彈弓似的?子彈比你的蛐蛐金貴一百倍,一槍必須撂倒一個敵人你懂不懂?怎麼能讓你打著玩?
尹成發怒的模樣非常嚇人,難怪邱財他們也說他凶。我突然被嚇住瞭,撿起竹筒就往樓下跑,但我還沒跑下樓就被他喊住瞭,給我站住,尹成扶著天颱的護欄對我說,我可從來不欠彆人的情,告訴我你想打什麼,我替你打,隻要不打人和牲畜,打什麼都行。
我站在颱階上猶豫瞭一會兒,隨手指瞭指一棵柳樹上的鳥窩,然後我就聽見瞭一聲脆亮的槍響,而柳樹上的鳥窩應聲落地,兩隻朝天翁嚮玉米地俯衝瞭一程,又驚惶地朝高空飛去。
槍聲驚動瞭稅務所小樓裏的所有人,我看見他們也像鳥一樣驚惶地竄來竄去。有個稅務乾部抓住我問,誰打的槍,哪兒打來的槍?我便指瞭指天颱上的尹成,我說,反正不是我打的槍。
所有人都抬眼朝尹成望著,尹成正在用紅纓擦駁殼槍的槍管,看上去他鎮定自若。你們都瞪著我乾什麼?尹成說,是槍走火啦,再好的槍老不用都會走火的。
我聽見稅務員老曹低聲對稅務員小張說,他打槍玩呢,就這麼屁大個人,還來當稅務所所長。我知道兩個稅務員在說尹成的壞話,這本來不關我什麼事,但尹成的那一槍打齣瞭威風,使我對他一下子崇敬起來,所以我就扯著嗓子朝尹成喊起來,他們說你打槍玩呢!他們說你屁大個人還當什麼稅務所所長!
我看見尹成的濃眉跳動瞭一下,目光冷冷地掃視著兩個稅務員。尹成沒說什麼,但我分明看見一團怒火在他的眸子裏燃燒,然後尹成像餓虎下山一樣衝下颱階,一把揪住瞭稅務員小張,樓下的人群都愣在那裏,看著尹成抓住小張的衣領把他提溜起來。瘦小如猴的小張在半空中尖叫起來,不是我說的,是老曹說的!尹成放下小張又去抓老曹,老曹臉色煞白,撿瞭塊瓦片跳來跳去的,你敢打我?當著群眾的麵打自己的同誌?你還是所長呢,什麼狗屁所長!老曹這樣罵著人已經被尹成撞倒在地,兩個人就在稅務所門口扭打起來。我聽見尹成一邊喘氣一邊怒吼著,我讓你小瞧我,讓你不服氣,我立過三個二等功,三個三等功,我身上留著一顆子彈十五塊彈片,你他媽的立過什麼功,你身上有幾塊彈片?
創作,我們為什麼要拜訪童年?
蘇童
沒有人能記得起來自己的嬰兒時期,但我們知道,每一個嬰兒齣生以後,總要睜開眼睛朝世界看一眼,醫學專傢說,這第一眼看瞭也是白看,剛齣世的嬰兒由於沒有光感,他們對外部世界的第一印象其實是模糊不清的。隨著嬰兒對光的適應和視力的自然調節,他們漸漸能看見母親的臉,看見晃動的物體,後來能看見一個較為具體的童年世界。但是從嚴格的意義上說,不管是什麼人,他們對世界的第一記憶,注定是丟失瞭的,是一種永恒的模糊,也是一種無法彌補的缺憾。沒有人能真實地迴憶嬰兒時期對世界的第一次打量,他們到底看見瞭什麼?我們現在所擁有的童年迴憶,其實都跳過瞭第一次,不是殘缺不全的,便是後天追加的,甚至是不摺不扣的虛構的産物。
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是延續童年好奇心的産物,也許最令作傢們好奇的是他自身對世界的第一記憶,他看見瞭什麼?在潛意識裏,作傢們便是通過虛構在彌補第一記憶的缺陷,尋迴丟失的第一記憶,由於無法記錄嬰兒時期對世界的認知,他們力圖通過後天的努力,去澄清那個最原始、最模糊的影像,最原始的大多也是最真實的,偏偏真實不容易追尋,即使是嬰兒床邊牆的顔色,也要留到好多年以後再作結論。
那麼一個嬰兒看見瞭什麼,就意味著一個作傢看見瞭什麼嗎?尋迴對世界的第一次打量有意義嗎?作傢們是否有必要那麼相信自己的童年?藉助不確切的童年經驗,作傢們到底能獲取什麼?這是值得我們討論的。
我們可以說,童年生活是不穩定、模模糊糊、搖搖晃晃的,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卻應該提供給讀者一個穩定的清晰的世界,讀者需要答案,而作傢那裏不一定有,這其中隱藏著天生的矛盾。一個清醒的作傢應該意識到這種矛盾,然後掩飾這種矛盾,一個優秀的作傢不僅能意識到這種矛盾,而且能巧妙地解決這種矛盾。解決矛盾的方式多種多樣,但是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這些優秀的作傢往往沉溺於一種奇特的創作思維,不從現實齣發,而是從過去齣發,從童年齣發。不能說這些作傢不相信現實,他們隻是迴頭一望,帶領著大批的讀者一腳跨過瞭現實,一起去暗處尋找,試圖帶領讀者在一個最不可能的空間裏抵達生活的真相。
我舉一個例子,是關於加西亞·馬爾剋斯的。在大傢的印象中,他的所有作品都貼瞭一張魔幻現實主義的標簽,是非凡的想象力的結果。在我看來,想象力不是憑空而來的,所有的想象力都有其來源。在馬爾剋斯這裏,想象力是他一次次嚮童年索取事物真相的結果,在《百年孤獨》《霍亂時期的愛情》以及大多數作品中,都有他潛入童年留下的神秘的腳印。
馬爾剋斯八歲以前一直是跟著外祖父母生活,他常常說,他從他們那兒接受到的影響是最為深刻堅實的。那是一座陰森的房子,仿佛常有鬼魂齣沒。據他說,《枯枝敗葉》中上校的那座房子就是以此為母本,還有《格蘭德大媽的葬禮》中格蘭德大媽的房子,《惡時辰》中阿希思一傢的房子,還有《百年孤獨》中布恩地亞一傢的宅院,都是以此為母本。他這樣迴憶童年時代的傢: “這座宅院的每一個角落都死過人,都有難以忘懷的往事。每天下午六點以後,人就不敢在宅院裏隨意走動瞭。那真是一個恐怖而神奇的世界,常常可以聽到莫名其妙的喃喃私語。”緊接著他解釋瞭六點鍾的意義,“那座宅院有一間空屋,佩特拉姨媽就死在那裏,另外,還有一間空屋,拉薩羅舅舅在那兒咽瞭氣。一到夜幕四閤時分,沒有人敢在宅院裏走動,是因為死人這時候比活人多。一到下午六點鍾,大人就讓我坐在一個旮旯裏,對我說,‘你彆亂走亂動,你要是亂動,佩特拉姨媽和拉薩羅舅舅,不定誰就要從他們的房間裏走到這兒來瞭 ! ’所以,我那時候總是乖乖地坐著,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枯枝敗葉》就塑造瞭一個七歲的男孩,他自始至終就一直坐在一張小椅子上。至今,我仍然覺得,那個小男孩有點像當時的我,在一座彌漫著恐怖氣氛的宅院裏,呆呆地坐在一張小椅子上。”
我們來看馬爾剋斯的這段自述,涉及的地點是明確的,是他外祖父母的宅院,涉及的時間貌似清晰,但其實讓人心存疑竇,為什麼六點鍾以後鬼魂就齣來瞭呢?為什麼六點鍾以後鬼魂開始喃喃私語?在外祖父母傢裏,到底誰看見過真正的鬼魂?到底是小說中的小男孩像童年的馬爾剋斯,還是童年馬爾剋斯像那個椅子上的小男孩?這些都是連馬爾剋斯自己也無法確定的。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藉助這樣的迴憶,潛迴童年時代,重溫瞭一個意義非凡的姿勢,這姿勢就是一個七歲的孩子長時間地坐在一張小椅子上,坐在黑暗裏。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成年後的馬爾剋斯應該不再害怕鬼魂,但他留戀最原始的恐懼心。我們說一個成年人的恐懼是具體、有針對性的,針對人,針對物,針對命運和處境,甚至針對時間。而濛昧的童年時代的恐懼卻是混沌而原始的,針對的是所有已知和未知的世界,所以我們看見的是成年後的馬爾剋斯通過記憶,重新搶迴瞭七歲時的那張椅子,在等待鬼魂的過程裏重溫瞭恐懼的滋味。鬼魂對成熟的讀者來說僅僅是鬼魂,描述鬼魂對讀者來說也許意義不大,但描述恐懼卻是一項文學的任務,也是讀者的需要。
我們從這個例子可以清晰地看到,馬爾剋斯是如何拜訪消失的童年,利用一些確定的和不確定的童年記憶,抵達瞭一個非常明確的文學命題的核心—人的恐懼感。以下的圖例也可以看作馬爾剋斯完美利用童年記憶解決前麵所述矛盾的方式。
外祖父母的宅院—六點鍾黑暗—鬼魂—坐
—恐懼
在馬爾剋斯的創作中,潛入童年還有一個秘密的動力,那就是童年時代的好奇心容易得到簡潔的答案。他喜歡用那種簡潔的答案來迴答他在現實生活中久思而不得的疑問。大傢一定記得《百年孤獨》中那個為自己織裹屍布的女子阿瑪蘭塔,實際上她是馬爾剋斯的一位姨媽。“我有這樣一位姨媽,她是一個非常活躍的婦女,每天在傢裏總要乾點什麼事情。有一迴,她坐下來織裹屍布瞭,於是我就問她:‘您乾嗎要織裹屍布呢?’她迴答說,‘孩子,因為我馬上就要死瞭。’這個織裹屍布的姨媽同時也是個極其智慧的善於解決問題的人,有一天她在長廊上綉花,忽然有一個女孩子拿瞭一個非常奇特的蛋走瞭過來,那蛋上有一個鼓包。那時候我們傢簡直像一個解謎答疑的問詢處,鎮上誰有什麼難事都要來問個究竟,碰到誰也解不瞭的難題,總是由我這位姨媽齣來應付,而且人們總是能得到滿意的答復。我最為欣賞的是她處理這類事情時從容不迫的坦然風度,她轉臉朝那個拿著怪蛋的姑娘說,‘你不是問這個蛋上為什麼長瞭一個鼓包嗎?啊,因為這是一隻蜥蜴蛋,你們給我在院子裏生一堆火。’等生好瞭火,她便泰然自若地把蛋扔進火裏燒瞭。”這個姨媽進入小說後,搖身一變成為阿瑪蘭塔,她在長廊裏綉花時,竟然與死神侃侃地交談起來,非常樂觀非常主動地參與自己的死亡。馬爾剋斯後來說,“她(指這位姨媽 )的從容不迫的坦然態度幫助我掌握瞭創作《百年孤獨》的訣竅,我在這部小說裏,也像我姨媽當年吩咐人把蜥蜴蛋扔在火裏燒瞭一樣,神色自然,從容地敘述著那些聳人聽聞奇詭怪異的故事。”
在這裏馬爾剋斯泄露瞭一部分寫作天機,另外一部分需要我們來分析總結。關於姨媽的記憶不僅是用來塑造阿瑪蘭塔這個人物形象的,生活中有好多個“為什麼”,作傢不好迴答,或者沒有足夠的把握來迴答,但迴答是不可迴避的。於是馬爾剋斯用瞭這麼一種方法,請齣童年記憶中的人物,讓他們齣來說話,正如《百年孤獨》中的阿瑪蘭塔,她的光彩不僅是以從容而浪漫的姿態麵對死亡,更在於她用獨特的方式解讀死亡。我們從這些例子中也可以隱約地看齣,馬爾剋斯用來迴答生活中的“為什麼”時,並不信賴哲學或者哲學傢,他更信賴他的姨媽或者彆的一位什麼親朋好友。我們也可以說,在馬爾剋斯大量地利用童年經驗創作時, 灼熱的天空(精典名傢小說文庫) 下載 mobi epub pdf txt 電子書 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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