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2-27
本書所收錄文章,都是汪曾祺中短篇小說與散文中的精品。汪曾祺的小說充溢著“中國味兒”,充溢著對傳統文化的摯愛。他的小說讓讀者重新發現瞭民族心靈、性靈以及傳統美德。他的散文更充滿瞭溫暖、快樂和不凡的趣味。
老魯
去年夏天我們過的那一段日子實在很好玩。我想不起彆的恰當的詞兒,隻有說它好玩。學校四個月發不齣薪水,飯也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吃。—這個學校是一個私立中學,是西南聯大的同學辦的。校長、教務主任、訓育主任、事務主任、教員,全部都是聯大的同學。有那麼幾個有“事業心”的好事人物,不知怎麼心血來潮,說是咱們辦個中學吧,居然就辦起來瞭。基金是靠暑假中演瞭一暑期話劇賣票籌集起來的。校址是資源委員會的一個廢棄的倉庫,有那麼幾排土墼牆的房子。教員都是熟人。到這裏來教書,隻是因為找不到,或懶得找彆的工作。這也算是一個可以棲身吃飯的去處。上這兒來,也無須通過什麼關係,說一句話,就來瞭。也還有一張聘書,聘書上寫明每月敬奉薪金若乾。薪金的來源,是靠從學生那裏收來的學雜費。物價飛漲,那幾個學雜費早就教那位當校長的同學搗騰得精光瞭,於是教員們隻好枵腹從教。校長天天在外麵跑,通過各種關係想法挪藉。起先迴來還發發空頭支票,說是有瞭辦法,哪兒哪兒能弄到多少,什麼時候能發一點錢。說瞭多次,總未兌現。大傢不免發牢騷,齣怨言。然而生氣的是他說謊,至於發不發薪水本身倒還其次。我們已經窮到瞭極限,再窮下去也不過如此。薪水發下來原也無濟於事,頂多能約幾個人到城裏吃一頓。這個情形,沒有在昆明,在我們那個中學教過書的人,大概無法明白。好容易學校挨到暑假,沒有中途關門。可是一到暑假,我們的日子就更特彆瞭。錢,不用說,毫無指望。我們已好像把這件事忘瞭。校長能做到的事是給我們零零碎碎的弄一餐兩餐米,買二三十斤柴。有時弄不到,就隻有斷炊。菜呢,對不起,校長實在想不齣辦法。可是我們不能吃白齋呀!有瞭,有人在學校荒草之間發現瞭很多野生的莧菜(這個學校雖有土築的圍牆,牆內照例是不除庭草,跟野地也差不多)。這個菜雲南人叫做小米菜,人不吃,大都是摘來喂豬,或是在鬍蘿蔔田的堆錦積綉的叢綠之中留一兩棵,到深鞦時,在夕陽光中紅晶晶的,看著好玩。—昆明的鬍蘿蔔田裏幾乎都有一兩棵通紅的莧菜,這是種菜人的超乎功利,純為觀賞的有意安排。學校裏的莧菜多肥大而嫩,自己動手去摘,半天可得一大口袋。藉一二百元買點油,多加大蒜,爆炒一下,連鍋子掇上桌,味道實在極好。能賒得到,有時還能到學校附近小酒店裏賒半斤土製燒酒來,大傢就著碗輪流大口大口地喝!小米菜雖多,經不起十幾個正在盛年的為人師者每天食用,漸漸地,被我們吃光瞭。於是有人又認齣一種野菜,說也可以吃的。這種菜,或不如說這種草更恰當些,枝葉深綠色,如貓耳大小而有缺刻,有小毛如粉,放在舌頭上拉拉的。這玩意兒北方也有,叫做“灰藋菜”,也有叫訛瞭叫成“迴迴菜”的。按即莊子所說“逃蓬藋者聞人足音則跫然喜”之“藋”也。據一個山東同學說,如果裹瞭麵,和以蔥汁蒜泥,蒸瞭吃,也怪好吃的。可是我們買不起麵粉,隻有少施油鹽如炒莧菜辦法炒瞭吃。味道比起莧菜,可是差遠瞭。還有一種菜,獨莖直生,周附柳葉狀而較為綿軟的葉子,長在牆角陰濕處,如一根脫瞭毛的雞毛撣子,也能吃。不知為什麼沒有嘗試過。大概這種很古雅的灰藋菜還足夠我們吃一氣。學校所在地名觀音寺,是一荒村,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時在暑假,我們的眠起居食,皆無定時。早上起來,各在屋裏看書,或到山上四處走走,看看時間差不多瞭,就相互招呼去“采薇”瞭。下午常在校門外不遠處一傢可以欠賬的小茶棚中喝茶,看遠山近草,車馬行人,看一陣大風捲起一股極細的黃土,映在太陽光中如輕霞薄綺,看黃土後麵藍得好像要流下來的天空。到太陽一偏西,例當想法尋找晚飯菜瞭。晚上無燈—交不齣電燈費教電燈公司把綫給鉸瞭,大傢把口袋裏的存款倒齣來,集資買一根蠟燭,會聚在一個未來的學者、教授的屋裏,在淩亂的衣物書籍之間各自找一塊空間,躺下或坐好,天南地北,亂聊一氣。或迴憶故鄉風物,或臧否一代名流,行雲流水,不知所從來,也不知嚮何處去,高談闊論,聊起來沒完,而以一燭為度,燭盡則散。生活過成這樣,卻也無憂無慮,興緻不淺,而且還讀瞭那麼多書!
啊呀,題目是《老魯》,我一開頭就哩哩拉拉扯瞭這麼些閑話乾什麼?我還沒有說得盡興,但隻得打住瞭。再說多瞭,不但喧賓奪主,文章不成格局(現在勢必如此,已經如此),且亦是不知趣瞭。
但這些事與老魯實有些關係,老魯就是那時候來的。學校弄成那樣,大傢紛紛求去,真為校長擔心,下學期不但請不到教員,即工役校警亦將無人敢來,而老魯偏在這時候來瞭。沒事在空空落落的學校各處走走,有一天,似乎看見校警們所住的房間熱鬧起來。看看,似乎多瞭兩個人。想,大概是哪個來瞭從前隊伍上的朋友瞭(學校校警多是退伍的兵)。到吃晚飯時常聽到那邊有歡笑的聲音。這聲音一聽即知道是燒酒所翻攪齣來的。嗷,這些校警有辦法,還招待得起朋友啊?要不,是朋友自己花錢請客,翻作主人?走過門前,有人說:“汪老師,來喝一杯”,我隻說:“你們喝,你們喝”,就過去瞭,是哪幾個人也沒有看清。再過幾天,我們在挑菜時看見一個光頭瘦長個子穿半舊草綠軍服的人也在那裏低著頭掐灰藋菜的嫩頭。走過去,他歪瞭頭似笑不笑地笑瞭一下。這是一種世故,也不失其淳樸。這個“校警的朋友”有五十歲瞭,額上一抬眉有細而密的皺紋,看他摘菜,極其內行,既迅速且準確。我們之中有一位至今對摘菜還未入門,摘莧菜摘瞭些野茉莉葉子,摘灰藋菜則更不知道什麼麻啦薊啦的都來瞭,總要彆人再給鑒定一番。有時揀不勝揀,覺得麻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嘩啦一起倒下鍋。這樣,在摘菜時每天見麵,即心儀神往起來,有點熟瞭。他不時給我們指點指點,說哪些菜吃得,哪些吃不得。照他說,可吃的簡直太多瞭,這人是一部活的《救荒本草》!他打著一嘴山東話,說話神情和所用字眼都很有趣。
後來不但是蔬菜,即葷菜亦能隨地找得到瞭。這大概可以說是老魯的發明。—說“發明”,不對,該說什麼呢?在我看,那簡直就是發明:是一種甲蟲,形狀略似金龜子,略長微扁,有一粒蠶豆大,村裏人即叫它為蠶豆蟲或豆殼蟲。這東西自首夏至鞦初從土裏鑽齣來,黃昏時候,漫天飛,地下留下一個一個小圓洞。飛時鼓翅作聲,聲如黃蜂而微細,如蜜蜂而稍粗。走齣門散步,滿耳是這種營營的單調而溫和的音樂。它們這樣營營的,忙碌地飛,是擇配。這東西一齣土即迫切地去完成它的生物的義務。等到一找到對象,便在籬落枝頭息下。或前或後於交閤的是吃,極其起勁地吃。所吃的東西卻隻有一種:柏樹的葉子。也許它並不太挑嘴,不過愛吃柏葉,是可以斷言的。學校後麵小山上有一片柏林,嚮晚時這種昆蟲成韆上萬。老魯上山挑水,—老魯到朋友處閑住,但不能整天抄手坐著,總得找點事做做,挑水就成瞭他的義務勞動,—迴來說,這種蟲子可吃。當晚他就捉瞭好多。這一點不費事,帶一個可以封蓋的瓶罐,走到哪裏,隨便在一個柏枝上一捋,即可有三五七八個不等。這東西是既不掙紮也不逃避的,也不咬人蜇人。老魯笑嘻嘻地拿迴來,掐瞭頭,撕去甲翅,動作非常熟練。熱鍋裏下一點油,煸炸一下,三顛齣鍋,上盤之後,撒上重重的花椒鹽,這就是菜。老魯舉起酒杯,一連吃瞭幾個。我們在一旁看著,對這種沒有見過的甲蟲能否佐餐下酒,錶示懷疑。老魯用筷子敲敲盤邊,說:“老師,請兩個嘛!”有一個膽大的,當真嘗瞭兩個,閉著眼睛嚼瞭下去:“唔,好吃!”我們都是“有毛的不吃撣子,有腿的不吃闆凳”的,於是飯桌上就多瞭一道菜,而學校外麵的小鋪的酒債就日漸其多起來瞭。這酒賬是到下學期快要開學時纔由校長弄瞭一筆錢一總代付瞭的。豆殼蟲味道有點像蝦,還有點柏葉的香味。因為它隻吃柏葉,不但乾淨,而且很“雅”。這和果子狸,鬆花雞一樣,顧名思義即可知道一定是彆具風味的山珍。不過,盡管它的味道有點像蝦,我若是有一盤油爆蝦,就決不吃它。以後,即使在沒有蝦的時候也不會有吃這玩意兒的時候瞭。老魯呢,則不可知瞭。不管以後吃不吃吧,他大概還會念及觀音寺這地方,會跟人說:“俺們那時候吃過一種東西,叫豆殼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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